寿春有中城与外郭。中城又叫金城,外郭则周长十几里;有芍陂渎穿外城而过,实乃一座大城重镇。六安城的规模,与之无法相提并论。
    这次来寿春,二叔三叔都出城迎接来了。队伍从外郭西门之一的沙门入内、进金城,从逍遥楼下经过,去了都督府。
    与上回相比,晚宴时几乎没有邀请宾客,大致相当于家宴,男女都在一起;吃饭的地方也不在邸阁前厅,而在内宅中的一座大庭院。大概还是王广还处于丧服期的缘故。
    扬州刺史诸葛诞却来了,不知他是否属于王家的家眷,毕竟女儿还没嫁。
    诸葛诞的席位故意挨着王广,席间二人一直相谈甚欢、不时交头接耳。白胖的诸葛诞看起来比王广还年轻,常带笑脸,显然对王广十分满意、或者对王广丧妻的事很满意。
    多半是因为后者。毕竟王凌的四个儿子都娶了妻,王广若不丧妻,诸葛诞想联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秦亮不禁留意到,对面的王令君、一直在注意着她阿父的动静,看起来心情有些复杂。
    之前还在洛阳时,王令君曾说,她阿父续弦、可能还要半年多,要等阿父去除丧服之后。但如今看来,诸葛诞与王广打得火热,估计等不了那么久。
    这时三叔的声音道:“为仲明接风洗尘。”
    秦亮转过头,便伸手端起了酒杯。
    三叔一嘴络腮胡,但胡子还是不如王广侬密。他挺爱喝酒,这会不管那么多,端起酒杯又要与秦亮喝。
    秦亮的酒量不行,先陪三叔对饮了一杯,然后便找借口道:“外舅还在丧服,仆若喝个大醉,只怕失态。下回三叔来六安城,仆定当作陪,不醉不归。”
    三叔笑道:“仲明却不用服丧了。”
    好在王飞枭出面道:“仲明说得有道理,三弟别劝了。”
    秦亮顿时对王飞枭投去感谢的目光。
    三叔总算听他哥的,摸着脑袋悻悻强笑了一声。
    秦亮道:“三叔好意,下次定不扫兴。”
    晚宴上既没有歌舞,也不便饮酒过多,秦亮只顾吃菜吃饭,筷子没放下过。很快他就吃饱了,但今天他已无事可做、不好提早离席,遂起身到庭院里去走走消食。
    宴席就是这样,时间往往很长,所以席间大伙经常到处走,不限于一直呆着厅堂里。
    果然没一会,王令君也走了出来。她看到秦亮在廊道旁边的一个亭子里,便走过来揖拜。秦亮还礼道:“在寿春没什么事做,明天我们就回六安罢?”
    王令君点头说了声“好”,接着轻声道:“晚宴之前,妾去拜见了祖父,祖父又陈述了联姻考虑。妾以为,阿父亲迎的日子等不了太久,那时我们还会来寿春,这次不用久留。”
    秦亮听到这里,好言劝道:“诸葛将军是扬州刺史,王家与之相善,确有好处。外舅多半还是为了王家考虑,而非不愿为外姑服丧。”
    “嗯。”王令君应了一声。
    秦亮又转头看她的脸,下意识想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令君的神情竟然很平静。她的眼睛里隐约映着西边的余晖,比之前稍微消瘦一点的清丽瓜子脸上、神情挺严肃,无一丝笑意;不过因为她脖子挺拔端庄,神情气质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悲伤。王令君也察觉了秦亮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夫君不用担心,祖父所言确实有理。”
    秦亮点头称是。
    令君是这样的人,她对关心的人自然会有各种情绪、情感,但也不会太过意气用事。就像之前、秦亮死亡的消息传回洛阳,令君也比其他人更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只见二叔王飞枭独自沿着廊道走了过来。
    他还没进亭子,秦亮夫妇便揖拜见礼,招呼“二叔”。
    王飞枭回礼,却先说了一声,“令君也在这里阿。”
    令君知趣地说道:“我正待回厅堂,与祖父说一声、要先回房了。”
    秦亮却挽留道:“等下一起去。”
    然后他看了一眼王飞枭道,“趁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可以在外面多呆一会。我什么话都对令君说过的。”
    王飞枭面露诧异,脱口道:“上次在洛阳灵堂外,那些话也说过?”
    秦亮微笑道:“说得更多。”
    王飞枭转头沉声道:“我想了许久,比较赞同仲明的看法,恐怕太傅不会如此坐以待毙。不过太傅与阿父相善、很早便交情不浅,这些年阿父常年在外、来往少了一些,却也不时有书信联络。”
    秦亮不动声色道:“二叔若真认为,情谊便能抵消利弊,便不会再与仆谈论此事。”
    王飞枭沉吟片刻,看了一眼秦亮,小声道:“仲明何不说得仔细一些?”
    秦亮道:“谈论的话题若传了出去,万一传到太傅耳中,他知道我们有提防心、定会反过来更提防我们,那可不是好事。”
    旁边的王令君轻声道:“二叔比三叔谨慎。”
    王飞枭点头道:“即便是汝外祖、二叔母,我暂且也不会对他们说。”
    于是秦亮道:“假如,仆只是在假设推演,假如二元共治的局面、并不会如此悄无声息地结束,而是变成了轰轰烈烈的场面。二叔希望谁赢?”
    王飞枭刚才还说王家与司马家交情不错,这会圆脸上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大将军当政,或许要稍微好一些。”
    二叔在亭子里踱了两步,又沉声道,“若是太傅获胜,最先急的可能是兖州刺史令狐愚,令狐愚多半会找汝外祖共谋大事。太傅与阿父亦会相互猜忌,将来何如、实在难说。”
    秦亮听到这里,心道:果然二叔才是王家脑子最清醒的人,我没有看错。
    他便决定多说几句,遂小声道:“不止如此。司马家冒险打破局面,当然是想自家独掌大权。王家的势力人脉,本身对司马家就是个威胁,除掉王家有利无弊。
    司马家与并州那边的士族交情甚厚,相互依仗;但司马懿一旦离世,这种交情联盟、将会变得游离不稳定。包括郭家、贾家,荆豫都督王家,河东并州士族是一股很大的势力,甚至还有不是河东人的太尉蒋济。
    除开司马家、能够把并州士族联系起来的节点,便是外祖王家。司马懿只要灭掉王家,便能对并州士族起到震慑、重新拉拢的效果。
    再加上刚才二叔的疑虑,双方都觉得令狐表叔会慌不择路,产生猜忌。司马家一旦独掌大权,王家处境恶化、几乎是可以完全预见的局面。”
    二叔的步子愈急,在面前走来走去。反而是秦亮很淡定,毕竟他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根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着急。
    不过王凌家的人必然也有些警觉,看王飞枭的样子就知道了。只不过事情还没到眼前,他们才吃不准、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然怎会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说法呢?
    王飞枭看向秦亮道:“至少道理说得通。汝外祖、外舅都认为仲明有谋略,果不出其然,仲明如此推测、是什么时候的事?”
    秦亮可不只是推测、还有后世的知识,故而语气很肯定:“仆出仕之前就想到了,所以何晏先派人征辟,仆根本不想出山。可是后来与仲长氏发生龃龉、长兄被抓进了监牢,迫不得已、仆才入大将军府为掾。因为那时除了大将军,没人愿意征辟。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王飞枭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侄女,“令君确实知书达礼,贤淑大方。”
    令君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哪有叔父这样说自家人?”
    王飞枭没回应,想了想道:“大将军府一定会败?”
    当初王令君也这么问,显然曹爽的实力、大家都很认可。
    秦亮低声道:“大将军府胜率不大,主要是几个主事者的问题。回顾一番伐蜀之役,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漏洞百出。比如郭将军投靠了司马家,专坑大将军,仆知道、大将军府那么多人却不知道。”
    王飞枭愣了一下,又点头道:“姑父与司马懿,私交确实也不错。”
    秦亮接着说:“大将军府不发动伐蜀之役还好,说不定司马懿心里还有点虚,这么一搞,反倒鼓励了司马懿。朝中二元共治将如何结束、恐怕绝不会善了。”
    王飞枭沉默了一会,神情有点犹豫:“汝外祖掌握全局,仲明之言,是否先告诉他?”
    秦亮却摇头道:“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二叔身边的人简单一些,但外祖周围有很多门客部将谋士之类的人,谨防泄露。此事尚在密议阶段、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少一个人知情、便少一分风险。
    绝生死存亡的关头、很多人都靠不住,根本没必要参与预谋决策。只有我们几个自家人,生死绑在一起,才不会出卖彼此。”
    本来就在权衡的王飞枭,顿时点头道:“言之有理,便依仲明之言。三弟那里也先不说了,三弟平时还好,不过嗜酒、只怕喝醉了说漏。”他看了一眼令君,“还有长兄,常年在洛阳,暂且也最好不说。”
    秦亮道:“二叔所虑甚是。”
    就在这时,只见厅堂侧后门里走出来了两个人,正是王广与诸葛诞。
    王飞枭道:“以后有机会再谈,我过去打个招呼。”
    秦亮揖拜道:“我们与外祖、外舅拜别之后,也要回房歇息了。后会有期,二叔。”
    王飞枭向二人回礼。
    片刻后,王令君便小声道:“对祖父也不愿告知,君却让妾旁听?”
    秦亮笑道:“若是连你们都靠不住,那我躺着等死好了,挣扎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王令君抿着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亮转头回应她的目光时,正面向西边。太阳下山后,天地间的景象已迅速黯淡下来,天边的云上却还有一片残存的亮光。明明是大晴天,此时的意象却仿佛有点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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