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轻微的声音传来,秦亮转过头,便看见王令君的身影出现在了天井积雪地里。
    她平素并不习惯微笑,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也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似的,稍显冷傲,令君并不是个有亲和力的人。
    这时王令君也看到了秦亮,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些许惊喜的笑意。今年夏天秦亮回洛阳后,他们经常都在一起、至少每天都能见面,不过刚才王令君显然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秦亮,小小的意外,也能让她的心情产生变化。
    令君拿着一只罐子,走了过来,款款见礼,清晰的声音问道:“夫君怎么来了这里?”
    秦亮随口道:“顺便过来看看卿在做什么事。”
    王令君顿时笑了笑,说道:“外边挺冷,君站在屋外做甚,进来说罢。”
    秦亮道:“柏夫人在灶房。”
    令君轻声道:“我知道。”
    两边一边说话,一边走进灶房门口。秦亮又问道:“姑呢?”
    “没见着。”令君回应了一句,接着小声道,“大概让白夫人叫走了。”
    柏氏一边干活,一边侧目观望两人闲谈,眼神似乎有点复杂。令君进屋后,又向柏氏见礼,称呼“柏夫人”,接着继续与秦亮说话:“罐子里是碱水,一会用它把豆浆点成豆腐。中午做一个豆腐炖鱼,祖父爱吃。”
    秦亮笑道:“豆腐越炖越嫩,外祖牙不好,确实嚼得动这道菜。”
    令君放下罐子,对柏氏道:“我先去生火。”
    秦亮穿着毛皮大衣,站在旁边看,没有要动手帮忙的意思。
    令君一边忙活,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我什么都会做的。以前住在太原郡,很小便帮阿母做些琐事。”
    秦亮道:“我还以为太原王氏的人,什么都不用做。”
    令君笑了一下:“大族中的人,也有日子艰难的时候。”
    秦亮不置可否。令君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譬如叛洮去蜀汉的夏侯霸、他的堂妹夏侯氏被张飞劫走,便是因为夏侯氏亲自出门打柴;夏侯家与大魏宗室的关系相当近,算得上半个宗室,也有人过穷日子的时候。
    不过王令君应该没有经历过多少窘迫,因为她出生之时,王凌已是刺史级别的大官了。而王凌在年轻时吃过苦,秦亮觉得倒很有可能。
    两人闲谈了一阵,不时也与柏氏说话。一个侍女进来捉鱼,她对秦亮提起,大将军已经回王家了。
    秦亮在灶房无事可做,便与令君、柏氏告辞,返回前厅去见王凌。
    果然王凌的心情也很低沉,看起来有点伤感。
    秦亮想起孙礼说过的话,他回想了一下、遂用来劝说王凌:“孙德达说过一句话,凡事不应过度、感怀亦是如此,仆觉得很有道理。事已至此,外祖不要太过哀伤。”
    王凌回顾左右,看了一眼王广与秦亮,说道:“我是想到吾妹可怜阿,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
    秦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公渊也只是叹气。
    王凌接着说道:“谁能想到,郭伯济竟会遭此厄运?吾妹也不容易。”
    秦亮道:“开春后,仆到了西线,去长安看望外姑婆,定将外祖的挂念转告她。”
    王凌听到这里,眼睛里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秦亮提到去西线的事,估计王凌也顿时想到了雍凉的局面。
    不过秦亮去西线屯田、是许多人商量好了的决策,王凌此时也不好突然变卦,遂只能沉默。
    果然公渊的声音道:“蜀军被迫撤退,却已在西线击败了姑父,斩获不小。尤其是姑父正在雍凉都督任上、殂于姜维之手,影响必大。”
    王凌点头道:“我们为辅政,外战不利、都得算到我们头上阿。”
    秦亮没吭声,反正他一直负责打内战,且都赢了,事情不能算到他头上。
    不过大伙起兵推翻了司马懿之后,新的辅政集团确实表现得不太好;特别是对外战争的胜负、非常直观,比起内政的好坏,见效更快!
    这时奴仆前来通报,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到了。
    公渊向王凌拜道:“儿出门楼去迎公治。”
    王凌再次点头。
    秦亮与令狐愚一样,身份上也只是王家的亲戚,遂继续留在前厅等着。
    有一阵子前厅里只剩下王凌与秦亮二人。秦亮又想到了柏氏,先前短短几句交谈、柏氏竟然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考虑到柏氏曾是司马懿的妾,还有个儿子在勤王之役后被株连;秦亮本想提醒一下外祖,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王凌的辈分比秦亮长两辈,这种事确实不该秦亮说什么,遂作罢了。
    过了一会令狐愚也来到了前厅,几个人再次谈及郭淮之死。令狐愚来得迟一些,没多久就到了午饭时间,一家人便在一起吃饭。
    今日因悲事聚会,因此这顿饭不能叫午宴,王家人连酒也不让王金虎喝,当然也更没有歌舞助兴。
    午饭后,秦亮也未多逗留,表达过哀悼、便告辞离开。
    一行人马离开宜寿里,往洛阳城东北角走。刚到永安里西侧大路上,忽然有人拦住了秦亮的马车。
    如今有人要拜见秦亮,通常都是直接去卫将军府,很久没有人在路上等过他了。秦亮遂挑开竹帘问道:“谁在前面?”
    饶大山的声音道:“禀将军,路边是个侍女。东侧路口还有个女郎,背对着我们,认不出来。”
    秦亮听罢、来到右侧,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果然见一辆毡车停在永安里的路口,一个身段苗条婀娜的女子站在马车一侧。女子的侧背很眼熟,秦亮忽然想起来、像是吕巽的弟媳徐氏。
    “我下去看看。”秦亮对令君道。
    令君回应了一声。
    秦亮跳下尾门,饶大山也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吴心刚从后门的马车下来,他便说道:“让吴心跟我过去就行。”
    那女子随后走到了毡车后面。待秦亮来到她的面前、看到她的脸,认出她确实是徐氏。徐氏的五官挺特别,而且生得细皮嫰肉、气质妩媚,所以秦亮只见了一面、便记住了她的模样。
    她藏在毡车后面、并背对着街面,对秦亮揖拜见礼,她弯弯的细长眉毛下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亮:“君便是卫将军?”
    “是。”秦亮答了一声,随后恍然大悟道,“当时卿在醉酒状态、几乎一直闭着眼睛,大概没看清楚我。”
    徐氏脸上一红,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卫将军对妾做了什么?”
    秦亮皱眉道:“什么也没做阿。”
    徐氏的手紧紧拽住深衣腰间的布料,问道:“真的?”
    秦亮愕然,脱口道:“汝完全不知道?那种事,酒醒后也能检查出残留罢?”
    徐氏的脸更红,埋着头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音量、顫声道:“妾只想知道,将军到哪一步了?”
    秦亮回忆起来,那时徐氏差点摔倒,他便扶过她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但他没说出来,立刻重复道:“什么也没做,完全没动过夫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徐氏一眼道:“再说,我像是那种人吗?”
    徐氏缓缓松了口气,喃喃道:“秦将军的名声挺好的。”
    秦亮不置可否,说道:“徐夫人放心罢,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吕仲悌(吕安)带着家眷来赴宴,我岂能在自己家里干那种歹事?”
    徐氏抬起头观察着秦亮的眼睛,立刻又垂目道:“夫君与吕家长兄长嫂、平时有些龃龉,关系不太好,所以妾才更担心。”
    秦亮点头赞同,想到《与长悌绝交书》背后的故事,徐氏受辱后不惜自尽;推测还是因为事情闹大了,人尽皆知、她实在没办法才会那样做。
    他不禁感慨道:“这种事若让别人知道了,确实下不来台,只能奋力争个对错黑白,不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阿。”
    徐氏轻声道:“秦将军是明事理的人呢。”
    秦亮道:“夫人且安心,那天在我府上没出什么事。不过夫人确实喝多了。”
    徐氏蹙眉嘀咕道:“嫂子一直劝酒。”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街上,说道:“此地不方便说话。卫将军府就在前面,夫人与我们去坐坐?”
    徐氏忙摆手道:“叨扰将军,还望将军勿怪。今日不敢多扰。”
    秦亮笑道:“我明白的,无妨。”
    徐氏屈膝道:“妾请告辞。”
    秦亮听罢还礼道别,刚走两步,徐氏的声音忽然又道:“妾对将军非常感激。”
    秦亮侧目淡然道:“不必,我只是没有趁人之危而已。”
    徐氏道:“妾知道,那件事不是秦将军的主意。”
    秦亮“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马车上。
    车马重新前行。王令君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除了羊徽瑜,她似乎对别的妇人都没什么兴趣,完全不在意秦亮与谁来往。
    秦亮主动说道:“吕巽的弟媳徐氏,上次在我们府上喝多了,专门来问我,那时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王令君不动声色道:“有夫之妇,都会在乎名节。”
    秦亮道:“在卫将军府能出什么事?只见过她一面,刚才我差点没认出来。”
    卫将军就在永安里,没过一会,众人已回到了府中。秦亮便叫令君来写信,然后才好派人带着书信去长安,问候王氏、表达哀悼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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