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收来的?」
    兔子爱好一切闪亮之物,怎么如今连木头都要往家里带?不待他们回答,韩觇径自起身去看。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食盒,枣红色的木盒被做成硕大的莲叶形状,漆光平滑,用料讲究,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韩觇狐疑地看向山楂,「谁送来的点心?」
    狸猫嚅嗫着,低头不敢直言。
    韩觇明白了,「他来过?」
    「昨天来的。」望着鬼魅倏然敛起的面孔,杏仁小声回答,赶忙揪着狸猫的衣袖往前拽,「宫里赏的。道长,不,他,他说,山楂大概爱吃。所以……都是山楂惹的祸,主人,我都没搭理他。」
    「去去去,你还没搭理他?每回月底结工钱的时候,头一个窜出门的是谁?」
    「是你馋嘴!」
    「是你贪财!」
    说着说着又要吵起来。
    韩觇静静坐在一边,脸上一时看不出是喜是怒,「他每个月都来?」
    妖怪停止了吵闹,再度畏怯地低下头,「没个准。有时候来得少,十天半个月。有时候来得勤一些,三五天就来看看。」
    「他来干什么?」鬼魅继续发问,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还有半边全数都被烛光挡住了。
    山楂与杏仁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之间没了声响。
    实在不知该从何答起。道者时常来,坐一坐,看一看,默默无语喝碗茶。时间通常是在天黑後,有时突如其来,白天也来转一转。兔子与狸猫不明白他的来意,面对着道者肃穆的面容,你推我我推你,推了半天,到底谁都没敢开口。
    倒是道者冷不丁会问几句,过得好不好?眼下有什么办不了的烦心事?工钱够不够穿衣吃饭?问得叫人心里挺热乎,可是妖怪再笨也清楚,傅掌教这一趟趟不厌其烦地往山下赶,绝不是为了它们俩。
    傅长亭会跟它们打听从前在曲江城的生活。屋外的牵牛花,店门下的小铃铛,那一架又一架摇摇欲坠的货品……兜兜转转,迂回又徘徊,聊到最後总会指向一处……
    话题至此,杏仁抬眼,一径看向烛台那头的鬼,「说起你,他会笑。」
    有时候想想,那个声名赫赫,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的傅掌教笑起来是件多惊悚的事。回头再看,冒着风雪而来的道士端端正正捧着茶碗,坐在韩觇现在的位置上,一低头,发丝间还能瞧见不曾融化的雪花。隔着一点暖暖的烛光,眼睑微垂,唇角半翘,顷刻间,春暖花开。只是笑过後,常见他眼底一丝惆怅。
    「他问我们,想不想永远住在这儿。」山楂插嘴说。
    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胆小的妖怪。道者自己大概也觉得突兀,尴尬地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永远……」鬼魅的脸上现出几分深思的表情,双唇方勾起,旋即被讥讽的笑容取代。
    这年头的修道人越发巧舌如簧了,这般痴妄的话语也挂在嘴边……不怕烂舌头吗?
    归途中,韩觇不出意外遇见了不怕烂舌头的道士。
    傅长亭原先不喜欢他出外夜游,如今依旧。只是,起初总是坐在屋中苦等的道士渐渐转了性子,时常跑到外头来。
    藏经阁外的悬桥,思过崖上的巨石,还有这条通往道观後门的小径,韩觇总能在夜色下冷不丁撞见直挺挺立在路边的他。笔直如松的身影,任凭风雪肆虐,始终岿然不动。
    浓厚的夜幕下,鬼魅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一双晶亮的眼眸依旧带着几丝焦躁与怒气。韩觇不搭理他,径自慢悠悠往前走。
    身後,傅长亭亦步亦趋地跟着。鬼魅不说话,他同样也不开口,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如影相随。
    每夜每夜,打开房门时,面对着一室的冰冷与黑暗,唯有傅长亭自己才明白那种如坠冰窟的惊慌与失措。鬼魅夜游时去的地方寥寥不过三处,从藏经阁一路到思过崖,再从後门下山,脚下纵横交错的小道,一如他纷乱不安的心情。
    无法想像,如果找不到他,他该去哪里寻找?更无法想像,万一再也找不到了呢?没有人知道,人前镇定自若的掌教大人,在望见鬼魅徐步而来的身影时,心中正经历着怎样跌宕壮阔的起伏。
    伸手抓过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抚剧烈跳动着的心。一再抓紧,抓紧,抓紧,双掌之间紧密得再无缝隙,指尖几乎抠进他的手背。
    那头的鬼魅始终没有挣扎,不抗拒,不回头,不喊疼,静静地给他一个模糊的侧影。
    其实从在落叶镇找到他起,他们之间相处的情形就再未变过。漠然走在前方的韩觇,紧紧跟随于後的他。想要追上几步去牵他的手,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他不着痕迹躲开。哪怕如此这般两手紧握,他与他,终究隔了半臂的距离。咫尺之遥,却是万水千山。
    「在忙什么?」走在前头的韩觇突然开口,低微的问句转瞬就被夜风吹走。
    「……」木讷的道士放慢脚步,确认了许久方才相信,鬼魅是在跟他说话,「道观里的事。还有,陛下想在京城再修一座道观。」
    「哦。」点点头,韩觇继续往前走,「还有呢?」
    「过一阵,江州白云观要送几名弟子来修行。」
    「是吗?」鬼魅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再有呢?」
    「……」寒风刺骨,吹得道者宽大的下摆猎猎作响,傅长亭跟着他一起止住脚步。掌中的手还是冰冷的,任凭他握得再紧也不会有丝毫变化,「没了。」
    「傅掌教打算如何处置我?」转头直视着他迅捷变化的神色,韩觇面无表情问道,「终南乃道家清修之地,藏邪纳垢,果真妥当?诸位师叔师伯能坐视不管吗?抑或,他们早已对掌教有所谏言?」
    傅长亭近来在忙什么,韩觇隐隐约约能够猜到。
    终南山是什么地方?即便金云子闭关不出,那几个隐居在雪峰间的老人精可耳聪目明得很,三清殿上碾死只蚂蚁都能掐指一算说出因果始末来。何况他这一身鬼气?
    「你不是邪,更不曾污秽。」山风远大,他垂首站在鬼魅面前,一字一句俱是郑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鬼魅却是摇头,眯起眼看他,仿佛看一个固执倔强的孩子。道者的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只是,他再也不敢贪恋。想要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不料他却紧握不放。
    韩觇无奈作罢,抬头再度望向一言不发的他,「如何处置在下,不知傅掌教与诸位终南元老可拿定主意了?爽快些,给我一剑,我也得个痛快……」
    话音未落,傅长亭跨前一步,倾身将他相拥。鬼魅愣怔,兀自陷在突如其来的暖意中,耳畔,道者的声音穿透了风声清晰无误传来,「我不放你走。」
    满眼皆是狂乱飞舞的雪花,韩觇定定看远处山巅依稀的灯火,「为什么?」
    「留下来。」他抱得更紧,一如每次伸来相牵的手,恨不能骨肉交融,嵌进骨血里,「人世太苦,我陪你。」
    木道士,即便此刻亦不愿虚妄狂浪,如凡间的风流子一般轻易道一声地老天荒,许一段山盟海誓,说一句「喜欢」。
    可偏偏,偏偏……
    他当日也曾看他这般多情眼眸,眉目深深,俱是疼惜。彼时霖湖水波光万顷,他站在湖边,执他的手,望进他的眸,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那时他信了,信以为真。
    韩觇想笑,不知为什么,嘴角却如何也勾不起来,只能闭上眼,才不会让冰凉的雪花落进眼里,「我不信。」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陪你。」傅长亭毫不迟疑地答道。
    果真如此?韩觇不知道。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我陪你」仍是从耳中落进了心里。无论过去或是现在,依旧触动心弦,怦然心动。
    ――本书完――
    鬼嫁番外之雪落无声
    又是一年寒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山下有人家娶亲,呼啸的风声伴着零零落落的唢呐声,从山峰那头飘到这一头。韩蝉打着伞,站在道观外的墙角下远远地看。红艳艳的花轿摇摇荡荡从被白雪铺满的小径中一晃而过。白雪红妆,分外好看。
    “人世呐……”转着手中的油纸伞,鬼魅感叹,“真热闹……”
    “你想看?”身边的道者嘴里问着,脚下先一步跨出,转身望向停留原地的他。
    鬼魅微微讶异,歪过头问:“不怕我吓坏了你家的万千黎民?”
    眼中闪了一闪,傅长亭伸出的手终究没有落下:“有我在。”
    这是在夸口仅你傅长亭一人就保得了天下苍生,还是其他?鬼魅尚自思考,垂在身侧的左手就被捉了去,如同方才的花轿般,一路晃悠悠被牵着朝前走。
    迥异於鬼魅的阴寒,道者的掌心温热更胜从前。在这冰天雪地里,韩蝉甚至觉着烫得有些扎手。稍稍挣脱,他就握得愈紧,一寸一毫都不愿退让的执拗。
    傅长亭,这位终南派最年轻的掌教大人,其真正的性情远比这张端方文雅的面孔来得更激越不羁。隐居雪峰间的老人精们倘或知晓了实情,一定会懊悔得直扯胡子吧?或许,他们现在就已经开始後悔了。养在膝下乖巧听话了近三十年的徒儿,一夕之间忽然变得强硬叛逆起来,连年迈师祖的话也不肯听了。这样的境遇,休说是气性大又一身傲骨的老道们,即便是九霄云端上的仙家,也要皱起眉头,哀叹一句世事无常吧?
    边走边漫无目的地想,油纸伞在肩头“呼呼”地转,伞柄随之一点一点下落,宽大的伞面缓缓、缓缓,眼看就要遮住原就低垂的脸。前头那人似有感应,低低一声叹息。
    韩蝉仰过脸,怔怔看他。道者用左手打伞。古旧的油纸伞在纤尘不染的道袍上晕染出暗黄的光影。光影之间,飞雪之中,傅长亭半低着眼睑看不出任何心绪,俊朗出尘的面容英挺如昔,眉间眼下,三分凌然,三分端正,三分自持,还有一分却是隐忍。隐忍愈深,右手便将鬼魅的手掌抓得愈紧,十指相扣的握法,恨不得生生世世也不要松开的气力。
    心有所想却不得所愿,是谓无缘。执意为之,就成妄念。痴妄太甚,便成执着。修道人讲求道法自然,清心寡欲。执念太过,对修行不好,是要入魔的。堂堂终南掌教,天下道众之首,诛杀了奸逆,辅佐了新帝,佑护了江山,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候,若是不小心生错了念想,踏偏了一步,堕落了邪道,那就前功尽弃,修行全毁,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这一次,轮到鬼魅想要叹气。
    张嘴想要说什麽,不等韩蝉开口,却听傅长亭道:“从前你告诉我,你喜欢雪天。”
    积雪深厚。鬼魅已是非人,一路走来,不留半点痕迹。皑皑白雪之上,只有傅长亭的脚印深深浅浅独自成行。
    “你记得?”只是随口说起的小事,连韩蝉自己都忘记,当年的自己怎麽会提起这个?
    傅长亭笃定地点头:“我记得。我还记得,你喜欢雪天是因为可以在白天出门。”
    韩蝉说:“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鬼魅畏光,平素只在暗夜游走。下雪时,气候阴霾,可白日出行。
    停下脚步,傅长亭忽然转过脸来:“你也很久没有叫我木道士了。”
    只是一瞬,压抑在眼底的忍耐与怒气喷薄而出。总是面无表情的道士、终南山上举止有度的年轻掌教,新帝赫连锋身旁气态俨然的国师大人……人前种种面目,如同坠落於脚边的雪花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满眼悲戚无奈,这般直直望来,比呼啸的山风更刺痛他的心。
    鬼魅失语,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到长袖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相敬如宾。重回终南的韩蝉对他总是秉持疏远而谦恭的姿态。笑得飘忽,眼神和顺,姿态疏离。不会再斜着眼拿话语噎他,不会再挑着眉用目光挑衅他,不会再倚在门边,隔着狭长的竹帘缝隙,悄悄递给他一个慧黠的笑……
    傅长亭的声音更低,飘忽而无力:“我想一直留着你,留你在终南,一直……”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一直”这回事?真要有了,人们何须在这般雨雪天气上山参拜?终南弟子们何必日暮晨昏苦心修行?帝王君相又要你这护国国师何用?
    韩蝉抓着伞,闭口不语。
    隐居许久的老道士们出关了。兵荒马乱百鬼横行的年头,不见他们抛头露面干两件替天行道的好事,天下太平江河澄清的眼下,倒是一个个昂着头仰着脸飘飘然降临凡尘。论辈分是一个比一个高,高到哪怕是傅长亭低头拱手称呼一声“老师祖”都觉得是占了便宜。放在从前,寻常子弟更是连看一眼的福分都没有。就连当年的韩蝉,也不过是听师父毕恭毕敬地提起几句。师父也是从师父的师父那边听来的。这样一辈辈口口相传,都传成传奇了。
    老人精们出关头一件事就是把傅长亭叫去大殿,关上门,团团围着,足足问了一宿的话。为的什麽事?大家心里都明白。连那样的孤魂野鬼都敢迈进山门在後院肆意游荡了,说出去,终南还有什麽脸面?你别梗着脖子不说话,别当你师父金云子不在就没人管你。师祖们老了,耳鸣眼花了,但有的是力气管你这点事!千年老藤做的拐杖把地上青砖杵得“砰砰”响,震得殿外的人们个个缩紧脖子不敢抬头。里面的傅长亭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翌日早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傅掌教还是四平八稳的如常面孔。终南弟子们瞟瞟他波澜不惊的眼眸,再瞄瞄老师祖们不停抖动的雪白胡须,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当夜,还是在大殿,不死心的老人精们对峙着不松口的傅长亭。
    阵阵怒气冲天的咆哮与呵斥声後,殿外的人们听到傅长亭这般回答:“这是弟子的私事。”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简洁明了。
    “你……”殿内的青石砖都要被跺碎了。那也是百年的古物啊……
    “此等来路不明的妖孽,留他做甚!“
    “从前,他也是终南子弟。”
    “现在不是了。”
    “既然终南容不下他,我带他去别处。”
    “你……你说的是什麽混账话!”有一位师祖当即就手捂心口背过气去了。
    再後来,傅长亭去了思过崖。身为一教之尊,亲赴断崖面壁思过,自终南开山立派以来,只怕还是头一遭。大小道子们惊惶不安的议论声与跃跃欲动的火光里,他神情如常,一步步拾阶而上。天明时分,又见他拖着衣袖,慢悠悠从容而下,神情方正,背脊笔直。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去过思过崖了。”傅长亭这般跟韩蝉说。轻松的口吻,甚至还带着些炫耀的意味。总是刻板正经的男人,歪着头,嘴角上翘,小小勾出浅浅的弧度,幼稚仿佛自认为干了什麽了不得大事的三岁孩童。
    韩蝉听得愣住。
    道者依旧笑着,指腹蘸取药膏,小心翼翼在他脸上涂抹。无论多忙,纵然方才还被师祖们拍桌呵斥,傅长亭仍坚持亲手为鬼魅上药,日日如此。
    “从前,在曲江城……”道者的脸庞靠得很近,近到韩蝉再怎麽垂下目光也逃不开他深沈如墨的眼,“你笑话过我,说我不可能被罚去思过。”
    就为了这个?当年喝酒时的一句戏言?竟然也认认真真地一直记着?
    睁大双眼,面对正挑起了眉梢满眼含笑的道士,鬼魅已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这还是那个一剑将他击杀的傅长亭吗?
    傅长亭始终弯着眼笑。恍惚而朦胧的烛影下,天生威武刚正的面容,居然也被晕染出温柔深情的眉目。傅长亭瘦了,下巴上泛出了青色的胡渣,纵然再如何以威严肃穆的神态遮掩,眼角下的憔悴与疲倦之色依旧挥之不去。同修行百年的老人精们斗法,不是轻松的事。韩蝉默默在心里喟叹。
    指尖带着浓重的草药味自额头下滑至耳边,曲折狰狞的疤痕生生撕裂了鬼魅清逸秀丽的容颜。道者颤着手慢慢抚过,细致而体贴。最後,俯下身,脸贴着脸,紧紧拥抱。
    “终南是道家清净地,不容妖祟,这是应当的。”韩蝉纳闷,这道理傅长亭怎麽就不懂?
    道者吸了口气,说:“终南不容你,我带你去别处。”
    大雪簌簌下个不停,山间曲折迂回的小道已经走到尽头,再往前是烟火人间。抬着新娘子的喜轿吹吹打打不知去了何处。道者拉着鬼魅的手,肩并肩站着。正午已过,天气阴沈灰暗,雪花落在伞面上发出oo的声响。立在村口,透过清冷的空气,依稀闻见一丝暖暖的饭菜香。
    韩蝉微微挣手,唤回正远眺前方的傅长亭:“回去了。没什麽好看的。”
    若是晚了误了正事,气坏了老师祖们,那就是欺师灭祖的大罪。
    “不回去了。”傅长亭却道。
    “胡说什麽……”
    话未说完,只听傅长亭接着说道:“我们去芜州,看雨姑娘。现在大雪,正是你我赶路的好时辰。”
    这是越发胡言乱语了。从前只有鬼魅会盯着他的脸色,胆战心惊观察,小心翼翼揣摩,不动声色试探──我下山一两日,去芜州看看初雨,可好?
    饶是如此,也总被他斩钉截铁一口否决──你的伤没好。
    自此,鬼魅绝了念头,再未说起只字片语。
    怎麽如今,反倒是他旧事重提?
    久久不见韩蝉回应,傅长亭也不意外,仍是紧紧牵着他的手,透过飞扬的雪花,望着前方宁静质朴的村落,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篱笆尖,小院里顽童堆起的怪异雪人,偶尔匆匆奔过的路人:“之後呢?你想去哪儿?回曲江,或是落叶镇?再开个杂货铺倒也不错。呵呵……山楂和杏仁是一定要带走的。那我呢?在你门前摆个卦摊吧,头些时候兴许开不了张,韩公子能接济些许茶钱吗?”
    他回过脸来笑着冲他眨眼,微微弯下腰,积着雪花的伞面因而擦上了韩蝉的,一时间,落雪扑上了衣摆,他不急着打理,一径凑上前,几乎快要挤到他的伞下,一瞬不瞬望着他。
    惜字如金的男人,竟然也有滔滔不绝的时候,说的还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可笑痴话。放到从前,说给谁听,谁都不会信。
    韩蝉却笑不出来。现在是什麽紧要关头?眼下是胡闹的时候吗?师祖们特意下山是为了谁?一众元老尊长在三清殿守着,大小弟子们在捕风捉影胡乱猜测着,怕是连京城里也得了消息正风风雨雨地议论着。这样的时刻,你想的却是这样的主意?
    “你可知道,终南的山门,一步踏出,就休想再有回头之日。”背弃师门,这不是傅长亭该做的事,“你不要你的天下苍生了?”
    “济世为民并非只能在终南山上。”道者答得毫不迟疑,显然早有思考,”人间疾苦,既不在人间,又怎知疾苦?”
    “终南山怎麽办?”
    “先有终南,後有傅长亭。走了一个傅长亭,终南依旧是终南。”
    “那……赫连锋呢?”韩蝉攥着伞,死死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任何异样。
    傅长亭终於迟疑了:“陛下吗?“
    鬼魅紧绷的脸终於放松了,想说,看吧,一走了之?说什麽骗鬼的话!哪里会如此轻巧?
    头顶之上,道者淡淡开口:”去芜州时,我们可以绕路去一趟京城。“
    “……”直到此时,鬼魅方才意识到他的果决,“你……你不是说笑。”
    “不是。”寡言罕语的傅长亭,什麽时候信口开河过?於傅长亭而言,向来唯有言出必行四字。
    韩蝉是真的说不出话了,喉头疼得发紧,双眼瞪得再大也缓解不了眼眶中的干涩。为什麽?心头反反复复萦绕,为什麽这麽做?哪里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他早已不是名门正派出身的终南弟子,也不是备受师父怜惜师兄疼爱的纯真道子,更不再是曲江城里手握重案秘辛的韩公子。只是一只鬼而已,失去了修为,烧毁了容貌,毫无用处,毫无价值。只是一只鬼而已,只能在暗夜潜行,受不得阳光,见不了天日,生生世世畏藏於阴影之下的鬼。只是一只鬼而已,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我说过,终南容不下你,我就带你去别处。”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又是一声叹息,道者低下头,口气尽是疲惫,“你说过什麽,我总记得。可是,你却从不把我说过的话放到心里。”
    “我还说过,终南掌教没什麽稀罕。”
    韩蝉被他的眼眸攫住,不自觉回望向他,呆呆看着,呐呐问道:“那什麽才稀罕?”
    “你。”
    风声,落雪声,村庄里隐隐约约的喜乐声,什麽都听不见了。仿佛连时光都跟着一同凝固,凝固在道者微微含笑的嘴角边,凝固在被油纸伞晕染得昏黄的雪白衣襟上,凝固在方才,有人在他身前絮絮畅谈的一刻──
    喧哗热闹的都城也好,僻远安宁的小镇也罢,寻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巷,带着山楂和杏仁,开一间只有半扇门扉那麽大的杂货铺。在门前挂一串古旧的铜铃,在後院栽一棵高大的银杏,墙角下攀爬着碧绿的地锦,门框边盛开着粉色的牵牛花。你在高高的账台後捧着茶盏看屋外的流云,我在你门前摆一个卦摊,算书生公子的仕途前程,算闺秀佳人的锦绣姻缘,算我们俩的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这样是不是很好?
    嗯,也许……是吧。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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