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桓山地处中原核心,百年之前,师祖吕白御,自得造化,开辟基业,与山巅创下御玄宗,乃是武林之中名门巨擘,自当年正魔一战之后,名动江湖,达前所未有之盛,然而名门之下,树大招风,仍自有不肖劣徒,于百年之间偶有现世。
    御玄宗既然是正道大纛,便不可置之不理,每每清理门户,便将逆徒所持刀兵,收于金阙峰后山一处偏僻断崖之上,名之曰为“葬剑崖”,当初黑衣人便是潜身于此,暗练邪功。
    当夜,雍少余及三云道人合力与之争锋,一时之间竟未得胜势,及至辜御清堪堪赶到,这才将之驱赶无踪,此战过后,葬剑崖更是设为门中禁地,旁人一概莫能相近,而至夜间,金阙峰后山山木林立,幽风吹拂,反生出几许阴暗之感。
    葬剑崖上,晚风呼啸,撞击着戛然而止的崖壁,穿过一柄柄年深日久的长剑短刀,发出幽微好似鬼哭一般的轻响,这每一柄刀兵,当年都曾叱咤江湖,人人谈之色变,而至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当年锋锐犹在,剑气暗藏,却见随着山道高攀,一柄柄利剑也横插在道路两旁,如同山道扶手一般。
    随道攀登,扶摇而上,愈是山势高挑,山道两侧的长剑便越是锋锐,插入山石便越是深刻,而长剑数量便也愈发稀少,而葬剑崖好似一柄断剑一般横插在金阙峰山腰之上,及至剑格处,山势便陡然而止,眼前只剩一片荒芜高台,裹挟着浓重云气,这座高台便是葬剑崖上至高之所,平台上横着一块巨石,上面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柄长剑,此间入石三尺,剑身已再不可见,早已深埋石中,想来比之山道上的诸多宝剑,此剑最为锋锐,而当初持此剑之人,所行之事,也最不为外人所道。
    辜御清此刻便定定地站在这柄利剑之前,月映银发,态如松柏,这位统领正道武林数十年的老者,在此刻,方才显出些许疲态,眼中虽仍纯净如同稚子,可却多年来见了太多人心诡谲,他的目光上下地打量着眼前这柄剑,眼眸中流露出几分遗憾与惋惜。
    “有什么可看的,事情都过去了。”
    辜御清长叹一声,负手而立,正道耆宿那般清越悠扬的姿态再度展现眼前,他苦笑几声,低声说道:“当年之事,要你一人背负,还是过于沉重了,御玄宗,对不住你。”
    却见身后浓重云雾里,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男子,一身麻衣粗布,看着好似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庄稼汉子,头上一蓬乱发,横插枯枝简单束了起来,满脸惫懒,生着短须,但剑眉星目,仍可见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影子,此人从腰间拽出一个硕大的朱漆酒葫芦,仰头便饮,一股浓烈酒气瞬间便在山间弥漫开来。
    辜御清回身望去,白眉紧蹙,叹道:“若是师傅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心中不知会有多么难过,沐川,你本不必如此。”
    辜御清眼前之人,正是沈沐川。
    沈沐川惨淡一笑,盘腿便坐:“师傅当年是被我一剑穿胸的,若是他想起我,只怕也会想将我的配剑,插在这葬剑崖上吧......”
    辜御清闻言不语,双眼微闭,思绪仿佛又再回到了当初那个动荡不安,血腥刺鼻的雨夜,饶是他如今功力已达绝顶之巅,心绪稳若磐石,当夜情形思索起来,仍是心境大动,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当夜情形如何,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若芙师妹也当为你证明,当夜所行之事,实在是迫不得已。”
    沈沐川再饮几口,一个偌大酒葫芦竟被他喝了个底朝天,当即叹道:“即便如此,师傅当时亡故,也是因我那一剑,师傅待我坦诚,我万死莫赎。”
    二人谈及当年隐情,不由得各怀心事,半晌无语。
    辜御清挥了挥手,说道:“往事不谈也罢,今夜我叫你到此相聚,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沈沐川一听,双眼中蓦地一亮,连忙站起身子,问道:“可是墨小子有了消息?”
    辜御清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非也,墨止的情形,我也所知不多,浣尘当初在卢龙关外与他失了联系,可据他所说,墨止当时身陷敌手,又受了重伤奇毒,只怕不易生还,我自会加派人手,到西北多方寻觅,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了,我今日喊你过来,为的便是这柄剑。”
    辜御清抬手一指,指的正是石台上那柄利剑。
    沈沐川本身听得墨止再无音讯,便也心灰意懒,朝那柄长剑瞥了一眼,淡淡说道:“这柄剑插在石中,我的罪孽也封刻其间,有何可谈?”
    辜御清微微一笑,弹指在巨石上轻轻一磕,整块巨石霎时间一阵晃动,长剑发出一声锐响,竟摇摇晃晃地从巨石之中抬升起来,这柄利剑入石日久,可锋锐犹存,月色映照之下,闪烁着摄人眼眸的明亮光辉,一时之间山林生光,那股剑光狂傲绝伦,如同一个不羁万物的天纵之才一般,缓缓现于世间,连同山间翻滚的云海,竟都被这道剑气光芒,震慑得撕开了一道口子。
    辜御清抬掌一拨,长剑在空中连转三圈,剑刃劈风而过,剑气铮铮,剑身银亮,端的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利器,可即便是这等利刃,剑身三尺,而剑尖处却横生着一道裂痕,好似一块伤疤般触目惊心。
    “你当初便是持此剑纵横捭阖,挑战天下万武,夺得了剑宗魁首之名,今日,这柄狂客剑,我还给你。”
    辜御清一语未毕,掌推剑首,狂客剑剑身微颤,闪电般激射而来,沈沐川眼眸一亮,待得长剑点到眼前,双指一夹,剑身霍然而停,堪堪止在身前,沈沐川反手一挥,倒握剑柄,霎时间狂客剑上蒙尘尽扫,好似旧友重逢一般竟有龙吟之声。
    沈沐川细细观瞧着这柄多年不见的神锋,却见剑身之上,仍镌刻着狂客二字,这柄剑是当年他踏临平湖剑宫,以单人之力,败剑宫十杰,折名剑十柄,将十大名剑精华之处,归于一身,当时他信奉剑斩万物,行止无忌无束,平湖剑宫抵受不住,忍痛将十块名剑残片熔铸,成就这一柄狂客名剑。
    但一剑成而十剑庸,狂客剑虽成,但十大名剑却各自缺了几缕精华,虽仍是天下神兵,却始终再不完美,此事亦被平湖剑宫视为奇耻大辱,沈沐川打量着眼前之剑,过往种种浮现眼前。
    半晌,才终于长叹道:“我当年狂傲无忌,做下许多错事,至今想起,还十分后悔,这柄剑不仅是我当年傲气缩影,也蕴含了我对师傅所做的错事,今日你既然将剑归还给我,想必仍有事情要我去做。”
    辜御清点了点头,说道:“浣尘与墨止西北一游,所见甚多,如今天下动荡,群魔欲起,这一战之间,魔道虽也为边关尽了些力,我却始终不敢放心,可若要探知魔道下一步动向,我却一无所知,若是如几十年前那般,他们骤然入侵,只怕更加不易对付,我们都已老迈,只怕再经不起魔道重临。”
    沈沐川冷冷一笑,说道:“所以呢,需要我去做些什么?”
    辜御清话语凛冽,所言恍若冰雪,犹带肃杀之气:“我要你,加入魔道,为我提供魔道步步计划。”
    沈沐川闻言,面容上却无丝毫意外神色,仿佛辜御清所言之事,早在预料之中,他淡然说道:“我是御玄宗弃徒,加入魔道情理可通,我为了宗门名声,也义不容辞,但我与你说过,那黑衣人之事绝不可置之不理,此人暗藏幕后,既非正道亦非魔道,可这人功力深湛,犹胜于我,若是暗中策划诡计,借着正魔战端再开,可就极是不易对付,我这数月之间探听多方,也查不出这人行踪,师兄,依我看,这黑衣人才是眼前心腹之患。”
    辜御清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可正是因为这人正魔不定,摇摆居中,我才更要肃清魔道,此人行止怪异,本就不似正统,一旦倒向魔道,我中原武林岂不更添劲敌?若是我们提前探明魔道行踪,将其剪除,再查探此人,便是轻而易举。”
    沈沐川望着辜御清,眼前这位大师兄,是他自幼崇敬之人,自己剑法虽已登峰造极,可对于眼前这位师兄,他始终不敢有丝毫违拗,对于辜御清所提之事,沈沐川心中隐约感觉并非当下良策,可此刻他却在心中劝诫着自己,师兄多年来统领正道,思索必定远比自己更加深远,何况自己多年弃徒身份,有愧宗门,此刻师兄有求于己,又如何可以推脱?
    当下他不再犹豫,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沐川为了宗门,自然无不可为,但黑衣人之事,师兄切莫小看。”
    他顿了顿,随即说道:“还有,墨小子,一旦有了消息,还望随时告知于我。”
    辜御清仰天长叹,缓缓说道:“沐川,你就是多年来这颗俗世尘心始终难以收束,故而道心繁杂,须知欲成大道,须得孤绝道心,方有可为,似你这般心思沉重,无法专一,只怕终要惑于心魔,墨止我自然不会放弃,你今日答应的事情,也莫要教我失望。”
    沈沐川哈哈一笑,说道:“我和师兄你就是这点不同,一颗心是否孤绝,我却不觉得与是否成道有何相关,今日便罢了,待得有朝一日,我再与师兄讨教。”
    他拍了拍身上尘土,手握狂客剑,返身便朝着山道走去,而行了不到几步,便回过头,淡淡说道:“师兄,一颗孤绝的道心,若是出了差错,又该如何是好。”
    辜御清立在风中,面朝云海,一言不发,好似从未曾听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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