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飞庭畔,秋到人间。
    即便是如今的中原大地,亦是在众人这漫漫行程之间,渐渐染上一派秋日金色,马车所行北向,越来越感北风渐紧,秋色渐浓,待得行过天海关地界,便正式入了北境属地。
    大魏帝国自当初武帝开创基业,便是立于北方,凭借着北地广阔,物饶民丰,成就了万世之功,随后百年光景之后,大魏帝国历经诸般劫难,十中有八,便是自北境而来的外患,而北境外患之中,最为令人心惊的,便是北桓部族跨越边境长城,袭扰中原。
    而幸得大魏当初以军武立国,北境又是建业之根,故而北境军马阵容强盛,虽得强敌扣边,却始终屹立百年,始终不为外族所破,其中坐镇西北的,便是卢龙关的萧家军,而至于北境得以百年稳固,依仗的除却坐镇北境的隶王夏侯雍一族之外,便是这浩荡寒叶谷。
    孟家自百年之前,便已在寒叶谷创下宗门,多年来配合北境军民,齐力抗敌,虽在中原声名不显,但在北境属地之上,即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宗门御玄宗,其威望名声,亦难望寒叶谷之项背。
    而当今寒叶谷谷主孟元秋,更是被誉为孟家百年不世出之天才,凭借着当初单人独剑斗败魔道天劫老人这番功业,更是在北境地界上威名赫赫,更兼此人深居简出,行踪飘忽,低调谨言,当地官府亦极是爱重这等名门世家,故而孟家声威在天海关内一日强盛过一日。
    “爹爹当年丰功伟业,我也只是听剑长老和冷长老述说,爹爹自己是极不喜欢谈及当年旧事的。”
    孟雪晴晒着北境白花花的日头,虽无有多少暖意,却显得澄澈、通透,比之中原时常起风沐雨的秋寒天气甚为不同,孟雪晴一进了关内,整个人便也更加健谈起来,所见周遭,处处皆有她要介绍的东西,哪座城市的枣子糕最是香甜,哪个婆婆做的米花酪最是软糯,哪里的河流盛产浔白鱼,哪处的红叶最是鲜艳。
    众人原本各自沉重的心事,听了少女言笑相谈,也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墨止笑着问道:“孟谷主当年是大英雄,想来好汉不提当年勇,不似旁人,总喜欢别人吹嘘着谈天。”
    他话虽对着孟雪晴,但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瞟了沈沐川几眼,笑意甚浓。
    沈沐川自是心知他存心调笑自己,却也不恼,反而一把将大酒葫芦撂了下来,哈哈笑道:“臭小子,你真是身子好了些便总想着调理旁人,老子当年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剑宗魁首,你以为白给的呢!”
    孟雪晴这几日看墨止身子忽然见好,心情也是大为好转,盈盈笑道:“沈大叔当年威名,爹爹也是常有赞誉的呢!爹爹曾说,沈大叔于剑宗上的成就,比之他少年时,可是强了不少,只可惜......只可惜......”
    沈沐川原本被夸奖得洋洋自得,但忽然听她止住了话头,不由得心头一急,问道:“只可惜什么?”
    孟雪晴笑道:“只可惜好酒贪杯,好好一个白衣剑侠,偏偏流连酒肆,倒像个落拓酒鬼!”
    众人听了,各自大笑,沈沐川笑得最是开怀,当年他自创饮中十三剑,便是借着半醉半醒之际,醒时得了八剑,醉后得了五剑,当初在百脉会武之上,他自恃剑道高超已无同辈可比,所遇敌手,更无一人值得他用出饮中剑法对敌,一路过关断剑,而偏偏到了剑宗角逐之战,对上寒叶谷宗正卿,二人苦斗三个昼夜,不分轩轾,才逼得沈沐川将这一套剑法用出。
    宗正卿想起自家师傅对沈沐川的种种评述,也不由得喟然长叹,道:“师傅曾言说,沈师兄当年悟性之高,剑招之奇,无一不开拓剑宗边界,据说当年你我一战之后,沈师兄还曾与我师尊于百脉峰渺云台上坐而论武。”
    沈沐川回想到处种种,反而心生歉仄,说道:“言及此事,当年我执著剑招胜负,下手没了轻重,将宗师兄刺伤,至今仍难谅己身,今日既然谈起,老沈倒实在是想为当年之事,为宗师兄赔个不是,当年宗师兄早早便悟到了剑宗之利,非在剑刃,非在剑招的至理,不曾挡我最后第十三剑,今日想来,倒是老沈当初猪油蒙了心。”
    宗正卿听罢,却微微一笑,道:“沈师兄当年第十三剑锋锐无匹,即便是在下如今过了这许多年,再行思量,也寻不出个完全的破解之法,当年一剑出而天下惊,在下实是挡不住这一剑,并非存心想让。”
    沈沐川淡然一笑,说道:“当年,老沈我失手伤了你,令师尊孟元秋前辈却不曾怪罪我,反而约我到渺云台坐而论武,当年我意气狂妄,竟还以为孟谷主是要替你出一口气,便昂然赴约,可我们二人端坐高台,虽不出剑,却以言辞将自家剑路一一描述,亦算作一场争斗吧......”
    墨止与孟雪晴从未在前辈口中听闻过这一折,二人皆知,但凡武艺修为临近绝顶,招意功法皆存于心,介时口述剑意,若是同境敌手,自可心心相映,彼此同心,但那般境界,已纯然是精神互通有无之处,若非武道宗匠,绝难论武而成,而沈沐川当年论武之后便离了百脉峰远遁江湖,究竟因何不再争夺会武总魁首之因由,想必全然是这场论武所致。
    沈沐川看两个小家伙满脸兴奋,思绪悠扬,缓缓地饮了一口酒,宗正卿在一旁笑道:“你要说快说,谁要在这里看你摆谱。”
    沈沐川哈哈一笑,便缓缓述说起来。
    原来当年,百脉峰会武正隆,剑宗魁首既定,总魁首争夺便已迫在眉睫,沈沐川却是不管不顾,自行来到百脉峰巅渺云台,这百脉峰自当年会武过后便遭弃用,而当时却是武林举足轻重的胜地之一,而渺云台则更是百脉峰至高之所,每次会武总魁首便是于此角出,而那一日沈沐川与孟元秋二人坐而论武,虽不为外人所知,但若论及二人心神震撼,却是远胜观望众位魁首拳脚刀兵之争。
    “剑宗百年虽看似兴隆,习剑者如过江之鲫,但却实是群峰低眉,百脉束手,若非你昨夜一剑惊天,老夫还道这剑宗只怕再要沉寂下一个百年。”
    沈沐川望向远处那端身云中的汉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正道耆宿剑豪——孟元秋。
    “孟谷主这话说得漂亮,沐川今日而来,便是应约庄主论武之请,人人皆言道,孟家剑法,荡平魔首,倒好似我御玄宗成了远远看戏的,沐川今日倒想借渺云台宝地,看看我们两家剑法,有何高低!”
    孟元秋背对山门,幽幽叹气,说道:“我今日约你前来,并非与你取剑相斗,若你运用御玄宗剑法,我也没什么可与你论较的,若真要说上一说,老夫倒向见识见识你那十三路剑法。”
    墨止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你们二人论武如何?”
    沈沐川笑道:“论武嘛,自然是我输了,当时这十三招剑法,我逐一述说而出,每言及一招,孟谷主便以孟家剑法述说拆解之法,所得破解之法,既破了我原本攻势,又不曾伤我性命,其实斗到第九剑时,我便应当以想通了孟谷主之意,只可惜当年争胜之念太过强盛,不及深思熟虑,便一股脑地攻了下去。”
    宗正卿听到此处也微微叹气:“师尊每每说到这场论武,也时常感怀。”
    沈沐川笑道:“我见着自家引以为豪的饮中十三剑眼看处处受制,心中也更焦躁不安,可谓恼羞成怒,心绪一急,便将这最凶狠狂醉的一剑述说出来,也正是这一剑,当初伤了宗师兄心脉。”
    孟雪晴听得起劲,问道:“想必沈大叔这最后一剑必定威力无匹,不知道爹爹如何破解?”
    沈沐川顿了许久,说道:“这一剑,孟谷主没有破解。”
    孟雪晴听着惊奇,叫道:“我自出世以来,从未见过爹爹不可破解的剑法!那这一场论武,爹爹岂不是输了?”
    沈沐川仰头猛灌了一口美酒,微笑言道:“孟谷主听罢我这最后一剑,只是沉默良久,当时我狂妄无涯,还道是孟谷主技穷不敌,便咄咄相逼,要他述说破解之道,可孟谷主良久过后只问我一句。”
    “沐川,于你而言,剑道极致之后,又剩余何物?”
    孟雪晴秀眉微蹙,对她如今功力而言,这一语实是难以理解,但对于当年沈沐川而言,这一句话倒好似阴云之下,缓缓腾起的一道闷雷,初时不声不响,骤然云开月明,便是憾天巨响,直将他当初心灵震慑得犹如死灰一般。
    宗正卿望着身畔沈沐川,一时之间心中也似烽火连城,一阵闷闷作痛。
    “我从来仗剑求胜,断名剑,败强敌,挫群豪,临百脉,于我而言,剑道之进境,便好似万里穷途,万仞登山一般,可剑道极致之后,我又剩下了什么......”
    山临绝顶,行止涯岸,我又为何挥剑出鞘?
    沈沐川缓缓闭上双眼,当年月夜,似是重现眼前。
    宗正卿淡然说道:“你如今饮中十三剑,只余十二剑,而这最后一剑再不用出,想必也是因你一直思索不出个结果,故而不再使练了吧?”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最后一剑乃是我狂醉之下,争胜已极时所创剑法,故而锋芒毕露,斩云破障,可论武过后,剑心已摇,那般剑法,我是再使练不出它原本风貌了。”
    沈沐川将葫芦中美酒一饮而尽,旋即起身舒展筋骨,忽而大笑三声,撼动漫天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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