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阳再去看那辆炮架车的改动,一瞧之下更是佩服。车底由原先两轮,改作前双后单共三轮,推引之时更为方便稳当。车身安有几处转动铁撑,以防发炮之时炮身震动。上部耳轴支撑处下方巧设转盘,可供调整发炮方位。
    正要再往上看,方天禄蓦地伸手,指着炮架车上方新添的一道挡板发问:“阳儿,你可知此物何用么?”
    柳少阳朝方天禄手指之处看去,只见这挡板微成后弯弧状,六尺见方固定在车身之上。中间有一长孔,炮身由此间探出,一旁标注由铁皮包裹,脱口道:“炮手操拿火炮,必然为敌军失弩首当其冲,这挡板想必是为发炮手操炮之时,遮挡箭失所设!”
    方天禄抚掌赞道:“你这小鬼头真是机灵,一下便说着了,不妄为师多年教诲。真是痛快,当浮一大白!”说罢把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柳少阳自打听方天禄说到改造铁炮已然造出,心中便已按耐不住。只想前去一看究竟,又陪方天禄喝了几杯,便急切道:“师父,您带徒儿去瞧瞧这尊铁炮去吧!”
    方天禄一本正经道:“急什么,今天你陪为师喝酒喝个痛快,师父明日便带你去看。”
    柳少阳心中好奇难忍,哪里还等得到明日,心下着急,口中嘟囔道:“您老人家给徒儿看了图纸,吊起徒儿的兴致却要推到明日。徒儿当真急着想要看看,这改造后的铁炮打造出来,倒是怎生模样,待看完了再回来定陪师父您喝个尽兴!”
    方天禄听了柳少阳这话,仰头又饮了一杯,笑骂道:“我就知道你急着要看!你这徒儿打小见了稀奇的东西,便想着一看究竟,连喝酒都不叫师父喝个痛快。这铁家伙眼下就放在兵械库里,师父这就带你去瞅瞅,顺眼还能看了你走了这一年,庄子里打造出来的其他几样物件。”说着站起身来。
    柳少阳欢喜道:“徒儿这脾性师父最是清楚了,我就知道师父您说明日再看是寻我开心!”忙起身搀过方天禄,取过一盏气风灯点着拿在手里,两人缓步朝连着密厅的兵械库走去。
    师徒二人打开密厅正南方位的闸门,沿着暗道七拐八转,走了不到一里路。最后转过一堵石壁,眼前现出一座黑漆漆的地下大殿。柳少阳扶着方天禄坐下,沿墙壁依次点亮十余盏纱罩烛灯,大殿内陈列渐渐清晰。
    只见大殿里里外外,堆着百余口大箱。方天禄笑吟吟的走上前去,翻开其中一口木箱,取出一架四尺宽窄的弩机笑道:“这张弩是为师多年结合历代弩机所造,四失齐射,箭箭可伤敌于三百步内。臂力稍好之人一人便可操控,师父叫做‘裂阵弩’,前些日子打造了一共一百五十部,这十几口箱子里放的都是。”
    柳少阳接过弩机,掂在手中约莫三四十斤。弩上机簧扣弦,往复巧妙,道槽上可排箭四支,射出之后上方箭仓内弩箭便可落下。而后扳动机括拉弦,便可张弩再发,当真集古今弓弩之大成,不由情不自禁间扬声赞道:“这把弩真是巧夺天工,师父的才智,就是诸葛武侯,汉张子房再世,怕是也要自叹不如诶。”
    方天禄闻言不禁好气好笑,咧嘴笑斥道:“你这徒儿油嘴滑舌,尽会说笑,师父如何能和古代智杰相比!”
    两人再往大殿里面走去,方天禄目视四周,又翻开一口木箱,从里面架子上拿出一柄铁质火铳。又从怀里抽出一块棉布,边擦拭铳身边缓缓道:“少阳,这些年师父不是一直翻看各类手铳么?这把火铳就是师父参照明庭火器改进的,一共铸制了一百支!”
    柳少阳从方天禄手中取过手铳,握在手里仔细查看。这柄手铳长不到两尺,也由前膛、药室、尾銎三处构成,一旁方天禄接着道:“为师的这把手铳,可与寻常手铳有些不同。寻常手铳以药匙盛入火药,再放置铅丸反复舂实,过程迟缓繁琐。这把手铳药室旁开暗槽,一发放完扣开暗槽填满火药,再合上暗槽即可。手铳前膛嵌有转膛,击发铅丸时用机括扣住,要装填下发时扭出转膛,放置铅丸便可。师父给这把铳起了个名字,唤作‘凌天铳’!”
    柳少阳依法扣出暗槽转膛,结构精巧,开合之间果如方天禄所言一般便捷。尾銎处设有木柄,填药击发一人便可操持。比寻常手铳药室加厚,前膛削薄,掂在手中约莫二十多斤,火门开闭也多有便捷。
    柳少阳反复细看之下,才把手铳放回箱中,叹道:“凌敌陷阵,飞火冲天,‘凌天铳’真是好名字!师父将手铳设计得如此巧妙,实在令徒儿佩服!只是这把手铳,多有机括镶嵌复杂之处,打造起来想必颇为困难吧。”
    方天禄叹道:“说得一点不错,这把手铳部件镶制极是不易。尚不论寻常工匠根本打造不出,即便是巧匠能手,费心费时不说,且每造出四五支便有三四把不堪用的废品,故而所耗银钱甚巨。庄里的众工匠在几个炼制坊,数月不停铸制,也不过做出了这一百支而已。”
    柳少阳再往里走,一眼瞅见殿角有一黑巾裹着的大车,估摸便是那打造出的火炮。忙上前两步,掀开黑布,眼前一尊固设在炮架车上的千斤铁炮映入眼帘。炮身、药室、火孔、架车改动之处皆如图纸所画。
    又见耳轴机枢处刻着几行小字,其中一行写着“炮身转至此处,药室满填,弹丸击发四百步上下”。
    再看其余几行字,也都是刻着转动处射出弹丸所落的大致距离,想必是试发之时观察下所刻。一眼看去,整架炮车八尺见方,宛如一尊巨兽,不由啧啧称奇。
    方天禄笑吟吟的走上前来,用手抚弄炮身,宛如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忽地神情落寞,黯然道:“这尊千斤铁炮,师父虽是竭尽所能加以改进。比起原先的那尊洪武大将军铁炮,射弹远近、装填弹丸之繁复、炮身之稳定、移挪转动之艰难,都大有改进。但仍有疑难好似如鲠在喉,反复思酌演算,依旧不知如何解决。”
    柳少阳眼见师父由喜转悲,其中情由隐约猜到几分。但听方天禄接着道:“自打造出了这门铁炮,为师先是欣喜,可随后便陷入反复思量。其一觉得每发一炮便要填充火药,再装新弹。无论如何改进也是繁琐,唯有弹丸连发方可解决。只是这连发弹丸之法师父想了良久,但每每草画构设机关,却只觉得所思繁杂,要想造出,皆不可成。”
    “再者这炮弹射出,全赖火药燃烧之力!这尊炮修改如此,弹丸射出五六百步似乎已不可再远。若要再加射程,非得在各结构机括上大有改变不可,师父接连苦思十余天还尚未窥得门径。”
    方天禄说到此处,又用手指着耳轴处所刻的几行小字,缓缓道:“其三便是这里,这些所刻距离,是师父前些日子试炮时,转动炮身高低,反复发弹丸,大致所得。那时便隐隐觉得药室里火药多少相近时,这铁炮高低转动多少,与弹丸所落远近似乎大有关联!仿佛炮口转在偏靠中间处,所发弹丸落得最远。然而弹丸落在何处,仿佛又像是一门高深的算学,我遍想古今奇人所著典籍,皆无与此相关之说。师父苦思冥想多日也是脑海混沌,一无所悟!”
    柳少阳见方天禄思虑如此,唯恐师父积劳成疾,想了想正色道:“师父,从前两军对垒,远攻之器械不过弓弩石车。这火铳铁炮,是这些年才有的东西罢了!好比来日巨焰,此时时机不到,只能是星火微光。由此看来,师父的疑难大可来日慢慢思量,不成也尽可留给后世之人琢磨。”
    说到此处,顿了顿道:“何况太上道祖有言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师父您的才智世间少有,明庭的这些个弓弩火器在你手中,短短几年便已大有改进,实在是了不起的成就!而在此奇难古怪之处猛废心力,有如‘高者’不抑,岂不与天道有悖。依徒儿之见,这几处疑难片刻之间急切不得。时机到时,定能如水到渠成般自解!”
    方天禄一生通研兵法韬略,颇晓机关算学。遍读古今奇典,天文地理无有不通。十余年前张士诚兵败身死,方天禄身为谋士隐匿江浙,为吕子通五行门所觅,奉为“智尊”,开研弓弩火器。所谓奇才异士,一法通而万法通。方天禄这些年焚膏继晷,多年下来,在兵家器械上的学问已然超越前人,真可以称得上学究天人。
    然而方天禄向来凭借才智,每每遇疑总是迎难而上,所思不明不止,不解不休。今日听了柳少阳一番言语,心中猛地一震,一时痴了,半晌方才喟然道:“阳儿,你这话说得在理!天下鲜有十全十美之事,做起事来岂能不知进退。你师父活了大半辈子,平日里妄自以为才智了得,遇到难事竟不如你这娃儿想得明白。罢了,此间疑难处依你之言,来日慢慢思量便是!”一时间心中仿若重石拨去,豁然一轻。
    也亏得柳少阳一番开导,方天禄没有强研所思疑难之处。要知道火炮弹丸连发、所落何处、弹丸如何及远这等难题。百多年后,方才在西洋各国中,凭借诸多才智超群之士所研的理论为根基,合无数人之力逐加解决。此时火器初现,方天禄又年已花甲,若一味执着于此,徒耗心力,日思夜虑,便难免精衰气竭,有性命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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