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月华早就听到了动静,用热帕子擦了脸上的病气,递给魏嬷嬷,然后向着外屋努了努嘴。
    魏嬷嬷打帘走了出来,冲着邵子卿福了一礼:“邵大人来了?我家小姐有请。”
    邵子卿笑着点点头,魏嬷嬷打了帘,他便弯腰抬步迈了进来。
    整个屋子里仍旧是一股苦香的药汤味道,床上的褚月华因为身子虚弱,不能下地,只能冲着他点点头笑笑。
    魏嬷嬷慌忙端过来杌子,放在跟前,请他坐下,然后敬了茶,袖手立在一侧。
    “身子可好些了?”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是邵大人救了月华?”
    邵子卿略一犹豫,然后点点头:“举手之劳而已,月华小姐不必多礼。”
    月华一脸憔悴,眸子都有些深陷,显得愈加可怜楚楚。她望着邵子卿,微扯唇角:“好巧。”
    邵子卿自然知道月华对他仍旧略有误解,这般想法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她晕倒的地方并非是街边茶肆之地,而是荒郊野外,枫林之中,又是那样的鬼天气,有谁会闲来无事,到里面赏景?
    他温润一笑,并不见怪:“实不相瞒,在下那日碰巧出城,见姑娘一人失魂落魄地去了枫林,方才知道那里乃是褚将军安息之所。一直敬佩褚将军生前忠君爱国之心,又为我长安子民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所以命下人置办了香烛,想过去祭拜,才发现林中生了变故,姑娘晕倒在陵墓之前。”
    月华听他解释,觉的有些赧然。人家好心救了自己,却对恩人这样猜忌,不好意思道:“是月华小肚鸡肠,竟然误会了邵大人。还请邵大人莫要见怪。”
    月华说话仍旧吃力,声音里还带着低沉沙哑,因为大病未愈,话音未落,便有些咳喘。
    “先前的确是子卿不分黑白,对不起月华小姐,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邵子卿身子微微前倾,探出手来:“请容在下再为小姐请脉,调整一下药方。”
    月华略有惊愕,一旁的魏嬷嬷赶紧走过来,取过一只枕包放在床沿旁,笑着解释道:“小姐生病这几日,一直都是邵大人给您费心看诊。”
    “只知道邵大人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没想到竟然还精通杏林之术。”
    月华满心感激地将皓白的手腕搭在脉枕之上,邵子卿挽起衣袖,伸出修长三指,垂下眼帘,沉吟片刻,方才长舒一口气道:“如今尚有低热,内火未消,寒气滞淤,还要再好生调养几日。小姐须卧床静养,莫动肝火,不可操劳。前面的药方可以再吃一服,我重新再开一副滋补方子,连服三日,再看后效。”
    月华牵挂店中生意,面有难色:“我卧床数日,店中定然杂事烦乱,不敢再耽搁。劳请邵大人为我开两剂猛药,早些痊愈。”
    邵子卿温润一笑:“我昨日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贵府管家大人,他将难处都与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些都不过只是小事一桩,在下已经命府中管事带了人帮忙,除了委实有困难的几户佃户,所有的田租一日之内已经收得差不许多,解了店铺里的燃眉之急。
    褚大人与褚夫人的陵墓,子卿也派了工匠前往修葺,相信月华小姐痊愈之前,定然就可以完工,所以月华小姐不用忧心竭虑,只管好生养好身子。”
    没想到邵子卿竟然会出手相助,那些人原本就是受了他人蛊惑,欺软怕硬,若是有左相府里的人出面撑腰,谁敢赖账?
    月华顿时觉得身上的千钧重担被卸去一半,孤苦了这许多时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她,终于有人冲着她伸出援手,将她从泥沼之中拉扯出来,给了她温暖与希望。她突然就想起枫林中,那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似乎是梦境一般飘渺而不真实,又历历在目,她想起那强健的,坚硬如铁的胸膛,砰然而有力的心跳,就好像是在自己耳边,重如擂鼓。
    一抹胭脂一样的红晕在她的耳边慢慢晕染,玲珑粉嫩的耳朵被红霞笼罩,就像海棠花在次第绽放。
    她低垂下头:“月华一时词穷,竟然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感谢邵大人了。”
    邵子卿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慌里慌张地起身,又坐下:“月华小姐不必这般多礼,其实,其实,那个......子卿是那日对小姐有所误解,心中有愧,想弥补一二而已。”
    传闻中可以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地在朝堂之上舌辩群儒的邵子卿竟然难得这般语无伦次,月华不仅嫣然一笑,恰如暖阳腾空,十里花开,整间屋子里流溢着熏人欲醉的盎然春意。
    邵子卿的手缩回袖口里,委实觉得无处安放。正巧香沉端了香烂的米粥进来,便慌里慌张地起身告辞,不敢多做逗留。
    邵子卿出了月华的院子,方才如释重负,手心里都是黏腻的汗。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是面对一个不足双十韶华的姑娘,又不是千军万马,也不是洪水猛兽,怎么自己竟然这般紧张?皇上交代给自己的这个差事委实不好做。
    他委实猜度不明白,皇上怎么那日就好巧不巧地从枫林旁“路过”,然后就碰巧遇到了晕倒的褚月华,两人全都一身的雨水和泥泞,尤其是褚月华,就像是从泥浆里刨出来的似的,他看到的第一眼,还以为是这个女人又惹恼了皇上,被他一气之下活埋了。
    陌孤寒端坐在马车里,这个女人裹着毯子,竟然是躺在他的怀里!露在外面的一只袖子上面糊满了泥浆,泥泞不堪的指尖紧紧地攥着他前襟的衣服,皱成一团,陌孤寒竟然丝毫不嫌弃!
    他当时踟蹰着没动,就连风掀起了头顶的雨伞,清泠泠的寒雨扑落了满脸都毫无觉察。
    陌孤寒满是不耐,似乎是嫌弃他一直撩着车帘,放进了冷风,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住月华的脸,冷声催促:“上车!”
    他傻乎乎地收拢雨伞,上了车,想调侃两句,活跃一下严肃而凝重的气氛,又害怕陌孤寒一个眼刀杀过来,将自己冰个透心凉。
    所以末了也只是望着同样落汤鸡一样的陌孤寒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微臣命人给您取件干净衣服过来?”
    “你将她送回去。”
    陌孤寒不搭理他的好意,没头没脑地冷声吩咐。步尘扬鞭,马车在雨幕中开始辘辘前行,冰雨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音。
    “我?”邵子卿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地问。
    陌孤寒冷着一张脸,点点头。
    咋这好差事全都留给我?先是常凌烟,后是褚月华。苦命的邵子卿暗自腹诽,嘴上却不敢这样质疑。
    “皇上您......”
    邵子卿真的想问,皇上该不会是将这褚月华就地法办了,然后让自己背黑锅吧?但是摸摸脑袋,只有一个,也只能作罢。
    “你将她送回家,就说是你在枫林里褚将军的墓前救下的,然后好生照顾她。”
    邵子卿伸出手指掏掏耳朵,觉得适才可能有雨水灌进了耳朵里,造成了幻听。
    “然后,朕还有其他事情交代你去做,朕实在不太方便出面。”
    “皇上请讲。”
    “第一,褚将军陵墓被毁,你与步尘一同追查究竟是何人所为,一概杀无赦!”
    “陵墓被毁?!”邵子卿犹自不敢相信,瞬间也觉得怒火升腾:“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陌孤寒点点头,继续道:“第二件事情,便是你寻京城最好的工匠,将陵墓尽快修缮,所需用度你先行垫付,不能从内务府支取。”
    邵子卿明白陌孤寒的顾虑,如今他不能与褚月华有一丝半缕的瓜葛,更不能表现出分毫的心软,遂点点头:“重新修缮么?还是按照原先规制?”
    陌孤寒沉吟片刻,摇摇头:“尽量复原就好。”
    邵子卿应承下来:“还有么?”
    “第三件事情,帮她将目前所有麻烦摆平,凡有作奸犯科者,不用手下留情。”
    邵子卿偷眼打量陌孤寒,暗中耸耸肩膀,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了然。
    “第四......”陌孤寒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不醒的月华,微微蹙起眉头,正色道:“所有事情,全部以你的名义进行,不要提起我。”
    邵子卿点点头,见陌孤寒已经和缓了阴沉的脸色,便嬉笑了眉眼:“这样英雄救美的差事,臣下乐意之至。”
    陌孤寒一个冰冷的眼刀杀过来,他立即识相地闭了嘴。
    “还有......随时向朕汇报她的情况。”
    - 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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