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宛新在晚膳时恶人先告状,把陈暨批的体无完肤,谢怀昌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句:“阿新,你办这些亏心事,也不怕半夜有鬼敲门。”
    宛新横了他一眼:“我办了什么亏心事儿?我这是替澜姐姐试清她未婚夫是个什么货色。澜姐姐我跟你说,你日后嫁给那等人,还不如就和蒋大人好了,我瞧着那人顺眼的很,一看就是做我姐夫来的。”
    婉澜失笑,点着她的脑门子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整天把婚了情了挂在嘴边,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还不知道宛新顶着她的名号丢了多大的丑,谢怀昌看着长姐言笑晏晏地脸,只觉得心惊肉跳:“宛新今日是存了整人的心思去的……”
    婉澜一挑眉,拿筷子指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还想把错处往阿新身上推,你昨日怎么不告诉我陈暨也会出席?”
    谢怀昌无辜道:“莫非你知道陈暨也在,你便会去了?”
    “当然不会,”婉澜道:“可也不会让你带着阿新去败坏我的名声。”
    她低头饮了半盏汤,又道:“我却是没想到,他回国后居然在洋行供职,难怪要瞒着父母,这是倘若被陈世伯,不死也要脱他曾皮。”
    “听百里说,是从陆军士官学校退学,转行去学的商,”谢怀昌道:“似乎是有意从商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他家里交代。”
    “难怪不想与谢氏结为姻亲,只一个父亲就够难为人了,再加上一个官家岳父,”婉澜笑了笑:“挺有主意的,官家子弟能舍下身段去行商,心思活络,不错。”
    宛新蹙着眉看她,嚷嚷道:“澜姐姐,你不会就因为这便瞧上那小子了吧?”
    “好啦,大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害臊,”婉澜又在她额头戳了一下,转脸问谢怀昌道:“你最近总是出府,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怀昌明显犹豫了一下,半遮半掩道:“参加了一个学术沙龙,每日会有学子登坛开讲,所以……”
    婉澜似乎有什么心事,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安妮要回国了,乔治会接替她过来授课,你还是要以出洋为重,不要本末倒置了。”
    谢怀昌应了下来,却没往心里去,他正是年轻,对什么都新奇的时候,又乍然接触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怎么还会呆得住书房?镇江的族学只说之乎者也,可北京的学子们已经谈起了民主实业和社会契约论,谈起了朝廷所颁发的每一道谕旨和每一个政策变化。当他与那些年轻而朝气蓬勃的学子们在一起畅谈国家大事时,总觉得浑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恨不得立刻入阁拜相,令华夏一夕之间成为最富强的国家。
    清廷在九月一日颁布了《宣示预备立宪谕》,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预备立宪意味着现行的官制即将作废,也就意味着现有的官员团队即将迎来大清洗。太后将筹备新官制的任务交给了袁世凯,这位接班李鸿章的洋务派大臣终于完成了李鸿章也未能完成的任务——他训练了新军、创办了武备学堂、天津巡警,发展了北洋的矿工业,甚至筹划修建了第一条完全由中国人设计建造的京张铁路,为他在学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如今他又要主持筹备新官制,掌握更大的权利了,以如今北洋的发展势头来看,这无疑是个英明的决定,人们也已经相信,这位袁大帅或许真的能为垂暮的政府带来崭新气象。
    然而总会有人不满意,谢道庸将谢怀昌从简易讲坛前拉下来的时候,谢怀昌正声嘶力竭地发表他的演讲,指责政府此举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皇帝与大臣的名头一日存在,中国人的奴性就一日不会亡,人民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他的讲坛就开在京师大学堂门口的一辆地板车上,围过来听演讲的大多是学堂的学生,这个因维新而开设的学堂,其中的学生从入校伊始便接受新思想,有些人觉得这是大逆不道,却有更多的人暗暗赞同。
    谢道庸乘轿路过此地,在嘈杂的噪音中听到了熟悉的嗓音,犹如杜鹃啼血一样用力,说着“民权”,说着“人人生而平等”,甚至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撩开轿窗的帘子看了一眼,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立刻喝停轿夫,挤过去拽着谢怀昌的辫子将他拽了下来,直直拽进了谢府的小祠堂。
    乔治今日登门授课,谢道庸两人进府的动静连他们都惊动了,婉澜方一出门,就碰到冯夫人遣来的小丫头,说谢道庸大发雷霆,请婉澜速速往祠堂去一趟。婉澜多打听了两句,得知谢怀昌白日里的丰功伟绩之后,乔治便有眼色地先行告辞。
    婉澜压抑着满腔焦灼,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二门口。
    “女士,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想要赠送给你,”乔治在影壁前停住脚步,唇边挑着笑,眼睛里却殊无暖意:“东方玫瑰应该尽情享受诗歌与鲜花,不要与那复杂肮脏的政治问题搅在一起。”
    婉澜怔了一怔,对上他湛蓝的眼睛:“你来中国,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可是为您这样的东方玫瑰而来的,”乔治笑意深了深,眼睛里的神情却更加失望,他后退一步,向婉澜抚胸行礼:“再见,女士,祝您好运。”
    婉澜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眼神里的细微变化,急忙上前一步:“乔治,你明日还会再来吗?”
    乔治微笑着看她,亲切温和,风度翩翩:“当然,为什么不呢?明天见。”
    婉澜放下心来,送走了乔治,又急匆匆地赶去祠堂,她在谢道庸的宅子住了这许久,从未听说府中竟然还有一个祠堂,而这祠堂竟然和镇江老宅的祠堂一模一样,她进门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镇江。
    谢道庸的怒气已经收了起来,看到婉澜,还冲她点了回头:“阿澜来了。”
    婉澜向谢道庸屈膝行礼,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怀昌,你做了什么,竟然将叔父气成这个样子?叔父为你操劳甚多,你怎的还能这般不孝,还不快像叔父赔礼道歉!”
    谢怀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反倒是谢道庸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阿澜,你这弟弟固执起来,比你爹还可怕,我是管不动了。”
    婉澜笑着走过去,在谢道庸身后为他捶背捏肩:“年轻人不懂事,叔父何必与他置气呢?气大还要伤身,他今儿都做了什么事情,您告诉我,我替您管教他。”
    谢道庸推开婉澜的手站起身:“你们的确是年轻,跟的上潮流,看得懂变化,可历史从古到今,都是老家伙掌握着的,这帮你们看不起的老家伙制定了历史的规则,哪怕是玉皇大帝,也得按照规则来。”
    “叔父误会了,我从来没想在规则中行事,”谢怀昌抬起头,半边面颊红肿,可眼睛却闪闪发光。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力量:“我想的是毁掉这个规则。”
    “毁掉规则?你见过谁可以毁掉规则?”谢道庸反问道:“你所崇敬支持的孙文,现在正在日本募捐,好筹集银钱来购买枪支弹药,打算推翻大清帝国,这就是你所说的毁掉规则?真是笑话,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做的事情和他一模一样,先打出口号再募集士兵,这个规则从古到今没有人敢不遵从。”
    “我……”谢怀昌卡了一卡,谢道庸便疲惫地挥手打断他:“怀昌,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世界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是个什么样儿,我不说件件桩桩都能看清,可起码能比你看得更明白。我今天把你从街上押回来,不是说阻止你做什么,而是希望你能长点脑子,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他说完,也不等谢怀昌接话,便独自向祠堂外走去,却不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婉澜一声惊叫压在口边,几步过去搀扶他,却被谢道庸推开了手:“我到底是个外人,阿澜,你劝劝他吧。”
    婉澜应了下来,目送谢道庸离开,返回来给案上供的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谢怀昌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站起身,婉澜回身看到,又冷着语气斥了一声:“跪下。”
    谢怀昌惊讶地看着长姐,又慢慢跪了下来。
    婉澜道:“你今日做了什么?”
    谢怀昌在她面前似乎比方才在谢道庸面前更加紧张,先前的硬气一扫而空,只低声道:“今日朝廷颁布立宪谕,我……我……我在京师大学堂门前发表了一番演讲。”
    婉澜又问道:“你可知叔父为何要阻止你?”
    谢怀昌黯然道:“他怕我招来官兵。”
    婉澜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在镇江的时候,叔父曾经说过,无所谓的牺牲不仅不是贡献,而且是活人的灾难?”
    谢怀昌点了点头:“记得,可是我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灾难!”
    “父亲不是人吗?叔父不是人吗?我不是人吗?”婉澜质问道:“倘若你只是个寻常的学子,兴许最坏的境况就是一死了之,可你是谢家的二少爷,你是外务部侍郎的侄子,你想想,倘若你惊动了官府,叔父怎么办?他身为朝廷命官,府中却有一个如此大逆不道的侄子。”
    谢怀昌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被她这样一问,竟然哑口无言。
    “怀昌,叔父将你从镇江带到京城,送你留洋,是要你想办法保全家族,而不是让你拿着这条命将全家往死路上带。你们男人说起话来都豪迈得很,什么国家大事天下兴亡,我听着都可笑,”婉澜向他走近一步,平静的语气愈发严厉:“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懂得很多,能做的事情却太少,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要说一个国家,就是镇江这个弹丸之地,你能管好吗?你以为三民主义这个空洞的口号可以拯救一切吗?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见过,就妄想拯救中华,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她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平静自己激动的情绪:“从今日起,你所有的朋友,你参加的每一场聚会,都必须报与我知道,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可前去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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