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暨旷了半天工来约婉澜看这场戏,他没穿西装,反而穿了身棉布的宝蓝色长衫,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到戏院门口,靠在墙边等了一会,无所事事之下,索性从袖口里掏了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出来,漫不经心地翻着看两眼,又往街上去看两眼。
    婉澜踩着时辰过来,陈暨还记得谢家的马车,老潘方将车停稳,他便几步迈了过去,同老潘打了个招呼。
    婉澜从车厢里出来,看见他,抿唇一笑:“我来迟了吗?”
    陈暨微笑着摇头,将手停在车厢边,打算接她下车:“没有,刚好。”
    婉澜看了看他的那只手,笑意愈深,偏头看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未来的……姐夫。”
    陈暨挑了一下眉,似乎是很惊讶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样,怔了一怔才将手收回来:“你说的不错,”他说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姨妹。”
    婉澜自己从车上下来,对老潘安排来接她的时间,然而陈暨却伸手在她面前挡了挡:“散场后我将她送回去,不劳动你再跑一趟了。”
    婉澜惊讶地看他,眼睛里含着狡黠的笑意:“澜大小姐可在府里呢。”
    陈暨低头看她,唇角微微向上勾着,瞳孔极深,好像一眼深不见底井,只在表面浮了一层浅淡的笑意:“那正好。”
    婉澜在他的目光下忽然觉得心脏一阵收缩,竟然生生抖了一抖,陈暨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口吻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漠然:“冷吗?进去吧,室内暖和。”
    婉澜无声地点了一下头,随他进入室内,陈暨预定了一个包厢,小厮送上茶水,他拿起来在鼻端一过,又放回桌上:“换一壶西湖龙井来。”
    那小厮面露难色:“爷,咱们这儿的西湖龙井是……”
    陈暨不等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再上一笼蜂糖糕来。”
    婉澜惊了一惊,蜂糖糕正是镇江人家桌上常备的甜食点心,雨前龙井也是她在老宅时常喝的茶,今日陈暨一口气点了这两样,却丝毫不问她的意见,倒像是笃定了她定然会喜欢一样。
    陈暨抬头看她,目光温和:“龙井和蜂糖糕都是我们南方人爱吃的,不知道你在京城吃过没有,我自作主张点上了,给你换换口味。”
    婉澜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另一半仍然谨慎而小心翼翼地悬在半空,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陈暨的表情,观察他手指唇边每一处不经意的细小动作,面上却仍然保持着端庄温婉的笑容,甚至微微歪了一点点头,让自己看起来有几分娇憨模样:“多谢。”
    陈暨回之一笑,将手臂放在方桌上,向她处倾了倾身:“爱听什么?昆曲?”
    婉澜摇了摇头:“不,汉调。”
    陈暨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拖着音调长长地“哦”了一声:“可惜今日唱的是昆腔,都怪我太用力,竟然献错了殷勤。”
    婉澜疑心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由有些惴惴,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伸手抓了桌上的一把瓜子儿,微微低下头来,借着嗑瓜子儿的由头尽量避免跟他搭腔。她今日也没有穿洋装,头发盘起来,露出修长莹白的脖颈,一串珍珠的流苏坠子垂下来,因着她的小动作而在耳后一摇一晃,愈发显得肌肤细腻。
    婉澜不抬头,正好给了陈暨光明正大打量她的机会,她到底是个高门深闺的姑娘,男女单独相对时便不及人多处从容,此刻笼罩在他微带凉意目光下,窘迫地简直想要找个遮挡物将自己全身遮起来。
    她越躲,陈暨的目光便追的越紧,直到送茶的小厮掀帘进来,才打破了两人间这个一言不发,却暗波汹涌奇怪气氛。陈暨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他起身接过小厮手中的茶壶和点心盘,将他们放在桌上,又躬身伸长手臂将婉澜面前茶盏挪过来,为她倒了一杯茶。
    “今日将你请来,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他终于开口,语气轻快随意,仿佛只是一场与老友的闲谈:“你知道我与贵府澜大小姐的婚事,所以想向你打听打听她。”
    “哦……哦,”婉澜将手心里的瓜子皮放在桌面用来盛果皮的盒子里,有一片瓜子皮被掌心的汗珠粘在手心上,婉澜拿手指弹了又弹,怎么都弄不下来。
    “你紧张什么?”陈暨轻轻笑了起来,伸手过去,将她掌心的瓜子皮摘了下来,扔进盒子里:“趁着台上还未开唱,与我说说吧,澜大小姐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婉澜张开嘴,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面部表情,抬起头来对他盈盈微笑:“这问题科可真难回答。”
    “你们不是朝夕相处吗?”陈暨道:“怎么还会难以回答。”
    “越是亲近的人,越答不出平日的喜好,”婉澜镇静地回答:“玉集先生与百里先生相交多年,可知他都喜欢什么?”
    陈暨从容地笑了一下,口齿清晰地回答:“他是个文人,但热衷军事,其实不仅仅是军事,像教育、实业,都是他关心的内容,但作为武人,他是讲武却不动武的。闲暇之余爱看些传奇小说,总是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索性长了个好用的脑子,才没有酿出事端。”
    他顿了一下,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又微笑着抬头看她:“怎么样,还算了解吗?”
    婉澜哑口无言,也跟着喝了口茶,目光盯在桌布的流苏上,装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吧,既然您要求,我便与您说上一说。”
    她抿了抿唇,又伸舌舔了一下,慢慢道:“她……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做的,无非是看些闲书,再胡思乱想一番罢了。”
    “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陈暨追问道,又与她开了句玩笑:“总不至于是落魄书生偶遇千金小姐吧?”
    “那倒不是,”婉澜随这他笑起来,心里忽然生了个极为大胆的念头,鼓起勇气抬头,与陈暨对视:“她倒是与我说过一些,她想为兄弟找些事情做。”
    陈暨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为她的兄弟找些事情做?”
    “是,宁隐即将出洋留学,这很好,可重荣还在镇江苦读圣贤书,”婉澜道:“如今乱世里,最不值钱的,恐怕就是圣贤书了。”
    重荣正是谢道中嫡长子谢怀安的字,谢家这一辈的两个男丁名和字都起的巧妙,怀字辈,名安者字重荣,名昌者字宁隐,前者的字与后者的名相呼应,后者的字与前者的名相呼应。谢道中向来强调个中庸无为,却不当心在儿子的名字上泄了点跃跃欲试的野心。
    陈暨在心里将这两人的名和字分别咀嚼了一番,那笑意便真切的几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句话倒是不错,那……澜大小姐想为重荣找份什么样的事情做呢?”
    婉澜又歪了头瞧他,贝齿咬住下唇,吃吃笑了一下,才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她说,玉集先生正在做的这事情,就很不错。”
    “是吗?那可真是巧了,”陈暨大笑道:“都说这包办婚姻多不幸,今日看来,陈某倒是个不幸中的大幸之人,竟白捡了一位如此志趣相投的未婚夫人,看来的确要尽早完婚才是,免得夜长梦多,这样好的一位妙人,再被人横刀夺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蓦然低哑,加之语气暧昧,听在耳朵里,仿佛有千万根羽毛扫在耳道,婉澜一个没忍住,又是生生一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方桌,窘迫地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更不敢再接着与他对视,只好佯作无意地向戏台处伸了伸头:“怎么还没开始呢?今日是哪位名角登台。”
    “是魏绻生吧,”陈暨说着,将桌上的那叠蜂糖糕向她处推了推:“来,尝尝我们南方的点心,这东西只有扬州有,别处是吃不到的。”
    婉澜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句话分明是个试探,陈暨并没有猜出她的真实身份,或许只是有所怀疑罢了。她定下心来,伸手取了一块蜂糖糕:“原来是扬州特产,我说怎么从未听说过。”
    陈暨却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嗯?难道澜大小姐没有与你说起过?”
    婉澜差点被咬进口中的一小口糕给噎死:“她并不怎么说老宅的事情,况且你方才不是说这东西只有扬州能吃到吗?”
    陈暨作恍然大悟状,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问道:“她既然不怎么说,那屏卿小姐又是怎么知道她打算为重荣找份事情做的打算呢?”
    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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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戏院:由光绪末年内廷大公主府总管事刘燮之于1906年创建,位于东城区金鱼胡同西北口内,在东安市场的北端,是北京著名的戏院之一。谭鑫培、杨小楼等名家都曾在此粉墨登场。本文中所提的“魏绻生”是虚构人物。
    汉调:旧称楚调、汉调(楚腔、楚曲),民国时期定名汉剧,俗称“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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