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夔的寿宴没有大办,只是在晋都安国礼堂其中的一个小厅——月山厅简单摆了几桌酒席,能来的人个个大有名堂,还有专门为相国寺的持慧大师做了几样素斋。容夔不喜铺张浪费,自己在军中也过的节俭,一件棉袄穿了十来年也不曾换新,他起于微末时无人雪中送炭,如今身居高位,也无需别人再来锦上添花。
    月山厅,厅内正台后的墙上,是一整块从月山剥落下来的石板,上面刻着禹朝赫赫有名的书法家孟沅的《游月山》,并未设玻璃罩,故而能让人近距离地欣赏名家之作,他的刻字,厚重古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灵气。
    “泽玉,回来多久了?”远远地听到有人喊沉泽玉的名字,宴席还未开始,俞笙带着贺礼提早赶过来,看到容秋水的位子还是空着的,心下暗道不妙,只能跟着随便插个话题,“对啊,泽玉哥不是和嫂子在云安过的如神仙眷侣一般,怎么有空回晋都了?”
    说起沉泽玉,那也当得上一句别人家的孩子。在晋都玩的好的几位公子哥,实则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子,沉泽玉是他们叔伯长辈人人夸赞的对象,学习和为人从来挑不出错处,年纪轻轻接手家里的公司,事业蒸蒸日上,婚姻幸福美满,自己也是沉家最有力的支柱,几乎是完美的人生模板。
    “多谢诸位关心,我回来帮叔父一家处理事情,还有帮忙搬家……”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和他那一桌的后辈比起来,整个人没有花里胡哨的搭配,简简单单的白西装,干净清爽。
    不过场上的目光集中都在容夔和持慧,他们正站在孟沅那幅《游月山》的石刻下赏字。持慧并未剃度,而是带发修行,一头乌发散到腰下,深青的缁衣,拈着菩提佛珠串,凤眼微阖,眸光漾出无法看透的深邃与广袤,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似怜,让人觉得慈悲,却又生出无限的距离感,难怪说他佛缘深厚。
    “长滩明月共千里,不见麒麟使人愁。此签可解,但劝容施主莫要强求。”比起持慧万人难求的书法,他的解签也是当世一绝,被称为“晓天机”,不过他不轻易出手,每年只算一次,今年恰巧是容夔得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容夔有个亲生哥哥容淳,年轻时做官得罪了上面,撤了职,改头换姓,在偏远山区种了四十年的树,偏偏他也是个死心眼的,和那荒山死磕上了,到现在也没回过一次家,音讯全无。这也是容夔的一块心病,盼着能在有生之年和这位几十年不见的兄弟团圆一回。“不见麒麟使人愁”,刚巧,如今上头那位,名字里正带着个“麟”字……一只签,道尽无限愁绪。
    容夔看到容秋水的座位还空着,满腔愁绪顿时化为怒火,“逆子人呢!连他老子都不放心上,眼里还有谁?”
    俞笙急急忙忙出来打圆场,“伯父,容叁他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您别急……”华巧知道丈夫又要揭儿子的皮,走到他旁边戳戳他,“他那个性子,你越犟越和你对着干,谁也不服谁,你们父子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像点燃的炮仗,大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你们父子俩笑话的!容叁万一带个女朋友来见你,看你还是不是这副死相……”
    可别说,话音刚落,礼厅的门就被推开了。
    大名鼎鼎的容叁,容秋水,自然不用多说。都在看挽着他的那个女人,哎呦,她怕不是扛了一座珠宝店在身上。
    啧啧啧,黄金发冠,正中心缀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刻成花枝状的黄金项链,看那份量,少说得有半斤重,金丝累珍珠的耳环,微微轻颤着,两只手一左一右各套了两只金钏,更别说她伸出手来,每根手指都套了黄金嵌翡翠的戒指,伸出来亮闪闪的,即使是世界上最豪横的暴发户,也不会这样打扮。
    极低的露胸鱼尾裙,开叉快到腰间了,露出两片诱人的雪白,和“一线”之中细腻的肌肤,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皮草大衣。如果走上红毯,摔一下都是所有相机焦点的汇集之处。
    唐织愿不是那种炽烈浓艳,侵略气息极强的美,她的眉毛就像仕女图里,是细又弯的长蛾眉,眼窝略深,明眸皓齿,像月下潺潺的清泉,欲拒还迎,欲语还休,勾起人探索的欲望,接着打量她的身段,她的仪态,属于越琢磨越有韵味的美人。
    只要看到她的脸,刚刚涌上脑海里什么俗气下流的形容词都没了,她一眼望过来的时候,魂都轻了二两,连风光无限的容叁都被她压了一头。
    “爸妈,这是我女朋友吴桂芬,漂亮吧!特意带她来为您老祝寿……正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容秋水大刺刺地混说了一堆,惹人发笑。
    丢脸,太丢脸了,容夔现在恨不得拿棍棒把这混小子打出去,一旁的唐织愿更是连脸色都懒得给,这种空有色相的女人容叁用不了多久就腻了,一想到众人都在看着,华巧也在旁边疯狂打眼色,只好强忍着怒火,“坐吧,就等你了。”
    “爸,别这么着急嘛,我的贺礼还没送上呢,当当当——这是桂芬写的佛经,比持慧那空有名头的贼秃驴可好太多啦!”容秋水装着把唐织愿写好的佛经的礼盒塞到容夔手里,瞬间点燃了容夔的怒火。
    “你个混账,她算什么,一个空有皮囊的玩物,也配和持慧大师相提并论?我嫌她的佛经脏了我的手!”容夔满面怒容,叁两下拆了那礼盒,将那抄在绢布上的佛经撕了个碎。
    场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直没说话的唐织愿却开口了,“如此看来,您确实不配看我抄的佛经。”她的语调也浸足了慵懒,说话缓缓的,“这部《摩诃舍利书》叁百年前由一位鄯国高僧传入,经过战火纷飞早已散佚不全,而您却如此不屑一顾……”
    《摩诃舍利书》?!现在唯一残存的《摩诃舍利书》第叁章还在帝都的书画博物馆典藏,她居然有全本?!
    “爸,您当真豪气,复原的古籍说撕就撕,我都没您那个魄力!”容秋水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
    “吴小姐,你说的,可是真的……”在场的人无不关注着地上那堆碎布,真正千金无价的宝贝。
    持慧弯下腰将那撕碎的绢布捡起来,绢布上没有一句完整连贯的佛经,因为唐织愿只抄了每个字的偏旁部首,看上去就和天书差不多。
    “晓天机,晓天机……你个小和尚才活了多少年,也敢夸口窥天渡世?”明明她自己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的的年纪,持慧已过而立之年,就像个小姑娘在批评大人一样。说起话来偏又带点沧桑,好像在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违和中透着些好笑。
    持慧似乎有些怔怔,似乎连她的批评都没听进去,他不笑了,少了一分佛性,多了一分人气,蕴含着慈悲的双眸此时却紧紧盯着她,下一秒,令所有人都震惊,持慧拉住她的手腕,磕磕绊绊地说,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持慧,自相国寺出家到现在,人生中第一次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唐织愿一把拂开了他的手,“你这登徒子花和尚,我们怎么可能见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见那沉泽玉从席上直直走到她跟前,一个大男人,红着眼睛泪流满面,“扑腾”一声就跪在她面前,“小蛮,是我对不起你,小蛮,我们和好吧,一起回家好不好……”
    容夔今天的寿宴,算是晋都头一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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