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静宜被几个士兵从司令部架出来时,已近晚霞烂漫的薄暮。
    她见父亲依旧跪在水门汀上,向来宽阔硬挺的身躯,此刻佝偻成一团,仿佛肩上压着汹汹风雪。
    可怜的父亲……他还不知道风子遇难的噩耗。
    静宜咬着颤抖的双唇,刚想往父亲身边走去,却只听纪华阳冰冷无情的嗓音传来,“少帅有令,请夫人速回司令府。”
    赫连澈方才向她郑重承诺过,他会好好处理此事,但需她乖乖回府,不准徒生枝节,惹他担忧。
    他说,无论是否能为风子洗刷冤屈,自己都会用最盛大的军礼厚葬于他,定让他死后哀荣,走得风光体面。
    凌静宜深深凝望父亲,在纪华阳百般催促中,方两腿无力,被人搀扶着,上了停靠在路旁的奥斯汀汽车。
    纪华阳送走凌静宜后,沉步走到凌父面前。
    “有劳纪先生,可是少帅愿意召见?”男人方才黯淡浑浊的瞳孔,瞬间迸射一缕希冀的光。
    纪华阳皮笑肉不笑,“少帅请您先回去,待后日飞行编队回城。少帅会亲自去府上,给凌老爷一个交代。”
    “后日……”男人呢喃,“我儿等不到后日。纪先生,如若凌某没有猜错,恐怕今晚永军就要对全国通电此事。”
    纪华阳神色微凝,昨日秘书部连夜起草文件,现已在发往全国各大报馆路上,为寻得舆论支持,甚至还发予不少同永军关系颇亲的当地政客。
    自是照原计划将整件事推在凌子风身上,全然是他个人行为,同永军没有半分关系。
    当然永军对此事,除了震怒,亦悲怆万分,主动请求南北政府原谅,愿意拿出钱银安抚北平民众,以避免两军交锋,生灵涂炭。
    “乞纪先生怜我年迈,膝下唯有这一独子,姑且让我跪在此地等候少帅,尽一尽人父之情,为我儿辩白几分。百年之后魂归九泉,不至无颜面对发妻。”
    他知晓,自己只要一回府,凌子风便彻底没有了指望。
    毕竟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人情炎凉,自古皆然。
    除却他,再没有人可以相救。
    “凌老爷的拳拳慈父心,当真令在下动容。可也请凌老爷别忘了,您除却是凌校尉父亲,更是少帅岳父。普天之下,岂有岳父跪女婿的理?凌老爷这般一意孤行,是想将少帅置于大逆不道,不仁不孝的境地吗?那么少帅向来拯万民于水火,奠国家于磐石的光华形象,便将彻底毁之殆尽,难道这就是凌老爷所希冀看到的?”
    话音儿坠地,凌父当即背后一凛,再不敢说什么,只是抖着虚弱身体,颤巍巍从地上爬起,默然离开。
    叶声如雨,月色似霜。
    “听到消息没?听说凌老爷在司令部跪了一天一夜,少帅都不肯见他。”
    “我要是少帅,我也不见他。这种出卖永军的家伙,就应该拖出去吃花生米,挨枪子。亏我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直拿他当英雄看待。”
    “诶,我看这凌府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喽。”
    小丫鬟听到廊下士兵纷纭议论声,忙皱眉将合欢花窗棂掩上,她生怕少奶奶听到,心里愈加难受。
    曼卿翻箱倒柜,将凌子风所有衣裳寻了出来,正拿起针线流着泪往里绣花,丝丝缕缕,密密匝匝,皆是竹报平安的样式。
    一丛丛碧绿盎然翠竹,蓬蓬插在白瓷瓶里,瓶面上用银红丝线绣着小小的“安”字。
    平安……
    她只想他平安归来。
    自永军通电全国后,各方反响猛烈,尤其是南北政府。他们拒绝和谈,狮子大开口,提出天文数字的赔偿。
    这一切都遂了赫连澈等人心意,他们等的就是南北政府坐不住,主动发动战争,便能顺势而为,一举攻到北平去。
    正中午金阳炽烈,凌府厅堂挤满宛城耆老,然而哪怕再多的人,这里依旧是一派沉沉死气。
    男人站在一轴马远的柳岸远山图前,身姿挺拔峭立,似是在赏画,又似在想心事。
    光线明亮射落他紧绷的俊脸,眸光幽暗,不怒自威。
    为了让自己显得状态欠佳,他甚至来时特地没有刮胡子,线条冷硬的下颔,青青布着一圈胡茬,带着几分悲切的颓废。
    门口传来匆匆脚步声,他转过身,抬眸望去,是白着脸,心急火燎赶来的少女。不过几日未见,竟憔悴得宛如一个待亡之人。
    不过没关系,他会激情烈烈地将她压在床上鞭挞抽插,他健硕的身躯会重新滋润她的花蕊,让她再度潋滟娇媚。
    苏曼卿不顾他人纷纷射来的惊异目光,只是紧攥掌心,慢慢往前走去,紧张得连呼吸都快滞住。
    许是攥得太紧,她被绣花针戳伤的指尖,沁出了颗颗血珠,一滴滴坠溅地面,宛若森罗地狱里徐徐盛开的曼陀罗花。
    印学海跪在正堂中央,满脸黑灰,两颊深深凹陷,整个人疲惫无力,似刚从飞机上下来,连飞行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曼卿知道这次任务,便是他担任凌子风僚机,遂轻步走到他身边,甚至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问,“凌校尉呢。”
    僚机回来了,那他是不是也回来了。
    印学海抬眸望向她,稚嫩的脸庞满是愧疚歉然,他朝她重重磕了个头,哽咽回,“师母,凌校尉死了。”
    这话如一记重棍,劈头盖脸砸在女人头上,她僵僵地站在那儿,美丽的瞳孔霎时止住转动,脸颊血色全无,仿佛一具即将被人打破的泥水雕塑。
    印学海见她这样子,忍不住潸然泪下,又朝她磕了个头,张嘴回道。
    “返航时,凌校尉擅自脱离编队,我身为他的僚机,奉命保护他,便立刻一路紧随,只见他将携带的叁颗炸弹,全部投入了北平的闹市区,之后驾机逃往公海。可是刚到公海,他左侧发动机便起火燃烧,有许许多多黑烟从里面冒了出来。我看到凌校尉打开座舱盖,摘下飞行头盔,试图跳伞,但战机坠落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他说完闭上眼睛,蔚蓝色的天空,那架被他动过手脚的喷火,在熊熊火光中,翻滚着筋斗,沉沉坠入大海。
    黑魆魆机油,随着涌动的波浪,在海平面慢慢扩散。
    这副画面将是他永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凌父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只是无力坐在红木椅上,两只手深深插入发间,肩膀微颤,无声哭泣。
    “我不信……你在说谎……风子……风子……他答应过我……他明明答应过我……要生生世世守着我……怎么可能会死……”
    曼卿向来甜润的嗓音,此时却像是网了一把乱丝,听得人支心搅腹般疼。不少小丫鬟都红着眼,在静悄悄抹泪。
    “师母,我并未说半字谎话。一切皆是我亲眼所见。”
    面对印学海的凿凿言辞,曼卿浑身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呆滞着眼眸,无力跌倒在地。
    ——“小曼曼,我只让你等我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绝命独狼让别人做去,我只要守着你和天天。”
    ——“风筝会飞走,而我不会,无论我飞多远多高,你永远掌着那根线。”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出了这趟任务,就再也不会离开她和天天。
    他明明说过,自己永远掌着他的风筝线。
    可是现在!
    曼卿疯了一般跑出厅堂,直往自己院落奔去。
    她将柜子里的烟灰色呢子空军制服找出来,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就往门外奔,嘴里念叨着,“风子……等我……”
    然而还没有走几步,便被人猛地大力拽住手腕。
    赫连澈望着小女人泪流满面的脸,粗暴斥责,“你发什么疯?”
    她撕心裂肺地冲他大吼,“我要去找他……给他收尸……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死在冰冷的海底……孤零零的……我不能……”
    “你知道海有多大么?”男人浓眉微皱,叹了口气,“风子向来志在四方,最向往的就是无拘无束,说不定自由的大海,反倒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曼卿不顾赫连澈阻拦,硬生生要闯出门去。
    男人不让,她就发狂般,在他手上又掐又咬,凶狠得简直像是一头小母狼。
    “啪——”
    赫连澈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狠狠抽打在她左脸颊。
    曼卿直被打得头往右偏转,坠鸦髻上的紫玉钗,也跟着“嗒”一声落在地上,满头青丝在金光中摇曳轻舞。
    她脑袋嗡嗡地乱响,双眼擦黑,唯感觉有温热粘稠的血,正从嘴角蜿蜒滴答。
    “清醒了么?”
    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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