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梁元,竟然在他一国之君面前直斥他父亲秦献公的国策!
    嬴渠梁忽然想起从前的一幕深刻的画面。
    那时,父亲将一把锋利的剑举给嬴渠梁看:“渠梁,你看这是什么?
    嬴渠梁那时还小,有些发愣,但毫不迟疑道:“是剑!”
    “不。”
    嬴渠梁自以为答案完全没错,可是却换来了父亲的不认可。
    秦献公盯着他的爱子,缓缓的摇了摇头:
    “这是武力!这是秦国在战国立足的倚仗,这是咱秦国的国策,你给我记住了!一定要不断地发展武力,不断地打击魏国,夺回河西故土!”
    嬴渠梁一直记得父亲的话,他记得很清楚,他从来没有忘记。
    要想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唯有武力,唯有战!不停的战!
    这就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
    可是秦国一路开战,却并没有从此走上强大。
    后来,父亲越来越老了,渐渐的,他已经举不起那把名为“定秦”的剑了。
    最后,连支撑身体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他躺在床上,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句话:
    “渠梁,要记住,只有发展强大的武力,只有不停的战下去,不停的攻城略地,才能证明秦国的实力,才能让秦国强大起来啊……”
    “我记住了。”
    嬴渠梁认为自己父亲说的话都是对的。
    尽管他想要强国,想要强秦奇计,但他对父亲以战立国的政策深信不疑。
    可是梁元说,他父亲的国策是错的。
    “为什么?依靠战争攻城略地,不但可以震慑敌人,还可以获取资源扩充国力,难道不是吗?”
    嬴渠梁盯住梁元质问道。
    “敌国皆是强国,弱秦能敌几国?能妄想夺得多少东西?就算拿下一席之地,能满足一国大用吗?”
    梁元摇了摇头继续道:
    “只有地广人稀的夷狄之人才会靠战争养家糊口,因为他们的人本来就不多,掠夺一城之用,足以过冬。”
    嬴渠梁心头一惊。
    梁元注意到了他的状态,感到有必要刺激他一下,让他的思维彻底转变。
    梁元停顿了一下,他接下来的这句话,必须要有足够的气势。
    因为这句话对于秦国人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大刺激。
    梁元的语气刚中带柔:
    “难道君上身为一国之君,见识还不如区区夷狄?亦或是因为秦国与戎狄相处日久?”
    话里竟将秦国贬低为戎狄之流,梁元估计嬴渠梁听了这话大概会有些恼火了。
    但意外的是,嬴渠梁脸上无一丝的恼火,反而有一丝兴奋。
    他一张嘴,一句话破口而出:“当然不是!”
    话刚刚出口,嬴渠梁突然觉得有些太不合适了,连忙收下了自己的冲动:
    “先生既然敢说出来这话,必然有高论讲与渠梁听……请先生教我……”
    他明白,梁元这话看似将秦国贬为戎狄之属,荒蛮之人,听着像是侮辱。
    但实际却是在提醒自己要将眼光放得深远,不要为了强大而做出冲动愚蠢的举动……
    既然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便必有对策!嬴渠梁如是想。
    梁元却像是没听见嬴渠梁的话,只是继续按着节奏说着:
    “一味讲战,并不能强国,秦国要想强大,今后的国策和制度,必须要变!”
    “如何变?”
    “君上不是知道么?像当年魏文侯那样,变法!”
    “只是应当如何变法?”
    嬴渠梁想到魏国正是因为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才能强国,所以对于梁元提到的变法充满了期待。
    梁元感到嬴渠梁的思路已经跟上来了,准备立即抛出那些重磅之言。
    他伸出手指,比出一的手势说着:
    “第一嘛,是关于人口的,这个时代,人口是最重要的,兵源和钱粮都要依赖它,所以应将全国人口编订户籍,所有人口由国君亲自掌管。”
    有了人,便有了一切!
    “先生看得透彻,然后呢?”嬴渠梁认真的听着。
    “那么这第二,是针对土地的,国君有了人,就必须有地来让人耕织,这样,才能将人的优势发挥出来,所以,秦国应当废除井田制,再分发土地给百姓耕织。”
    梁元接着又道:
    “如今井田制之下,黔首无地,种地毫无积极性,先君献公虽有改革,并未动及根本,君上可将境内的土地收归国有,然后按户分发给黔首,由黔首自己种植,到收获的季节,再由官府收取部分粮食做为国用,剩下的归百姓所有。
    如今,百姓都是替人耕种,耕种积极性不可能提高,若有了自己的田地定然会积极劳作,官府收到的粮食也会越来越多,这些便会成为国力增强的资本,国家掌握了人口,再掌握了土地,并让人口与土地的作用相辅相成,那国家想不富强都难了。”
    “先生见识深刻,让渠梁极为佩服!”嬴渠梁不禁拍掌赞叹!
    梁元抓住了事情的根本,而且说得简单明了:人口和土地。
    这比以前那些士子讲的深刻得多,方案也是很好的。
    但过了一会儿,嬴渠梁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有危险,但却一时说不上来。
    可嬴渠梁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和他最初听闻吴起变法时的感受一样。
    一种奇怪的感觉弥漫上心头。
    吴起变法,是楚悼王当政时。
    经过变法,楚国国力逐渐强盛,后联合赵国大败首强魏国。
    但变法遭到楚国旧贵族的强烈反对,千方百计地进行阻挠。
    最后楚悼王英年早逝,吴起被旧贵族乱箭射死,变法以失败告终。
    更可怕的是,那些乱党,最后连楚悼王的尸体也不放过,疯狂地向楚悼王尸体放箭。
    嬴渠梁弄清这种感觉了,心头出现一阵寒意。
    这回或许是因为梁元亲口解说,所以让他感受到的东西愈发清晰起来。
    是恐惧,是本能的恐惧!
    在他看来,只要能强国,原本什么变法他都愿意做。
    只是出于一国之君的责任感和对于未来命运的恐惧,所以一直以来顾虑很多。
    这也是他懂得变法的很多东西,却不敢单独去干的其中一个原因。
    但嬴渠梁变法强国的决心是足够的,他示意梁元继续说下去。
    梁元注意到了嬴渠梁表情的微妙变化,大致想到了其中的原因,但他此刻决定先不解决这个问题。
    他又伸出一根指头,三根指头笔直的直指苍穹。
    梁元说得铿锵有力:
    “第三,奖励耕战,建立军功爵制,实行按军功或耕作之功等功劳授予爵位的制度。
    有了人口和土地,便须有一套制度,来将他们的能量发挥到最大!而奖励耕战,便是这样一套制度!
    以后谁要想出人头地,想要拥有权利、田宅和奴婢,需先有军功或耕织之功等功劳,从而获得爵位。
    爵位分为二十个等级,每个爵位对应一种待遇,功劳越大,爵位越高,待遇越好。
    另外,奴隶通过军功可以摆脱奴隶身份,享有平民的待遇,包括拥有满足基本生活的田宅,也可以通过建立功劳获得荣华富贵。
    以后秦国所有人都必须遵守这项制度,只有立下功劳才能在秦国立足,如果不能建立功劳,便在秦国没有任何权利地位可言。
    第四,便是试行一条鞭法,待土地分发完毕后,将各种赋税徭役、苛捐杂税通通合为一种,按亩折算为粮食或布帛,这样,便可以有效防止地方官员作弊,最大限度减轻百姓负担,让前面几个方面的法令的运行,具有更稳定的土壤。
    当然,以上说的这些只是日后变法要做的几个主要方面,其他措施还有考成法、科举制、秘密建储。”
    梁元随即又将这些措施细细向嬴渠梁做介绍。
    一条鞭法和考成法,乃是后世明朝首辅张居正改革时使用的方法。
    一条鞭法既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和麻烦,又尽量杜绝了官员的营私舞弊。
    而考成法是对官员进行绩效考核,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官僚体系的动能,让国家各种事务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开展。
    科举制则是后世隋文帝开创的,可以打破贵族对文化和官职的垄断,让各种人才得以通过公平的考试实现阶层的跃升,这可以有效地让整个国家几乎所有的人找到前途,找到对君主和国家的归属感。
    秘密建储是清朝雍正皇帝的创举,规定在位君主不再公开确立继承者,而是秘密地立下太子,等到在位君主死了之后,再公布继位人选,这也是为了避免君主的儿子们为了争夺大位杀得刀刀见骨,对国家大事造成重大影响。
    梁元用这个时代的话语解释着以上这些措施给嬴渠梁听。
    待讲毕以上措施,梁元接着郑重道:
    “当然,以上说的这些只是变法要做的几个主要方面,等回去我再拟订一部具体的变法策略与大致条款呈递君上,当然,以上这些举措并非具体的变法步骤,具体的变法步骤,咱还得根据实际情况来步步开展,总之,一切以稳妥为上,以行之有效为上,以符合实际情况为上,虽然秦国急需变法,但也不能过于急切!”
    梁元话音刚落,嘭的一声,嬴渠梁站了起来。
    他面前的大案发出一声巨响,是被嬴渠梁拍出来的。
    嬴渠梁一脸惊为天人的表情看着梁元:“这是何等金玉良言啊!先生,你莫非是姜尚伊尹在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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