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官员子弟可入国子监求学。
    徐宁城正好是从五品。
    入学考试当天,三老爷和三夫人将宁钰和徐思源送到门口。
    参考人数约莫六百人,录取二十人,竞争相当激烈。
    有件事宁钰很不能理解,并且很想吐槽——堂堂太学,房屋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弄个露天考场!
    这不是三四月的天朗气清, 也不是九十月份的秋高气爽,这是六月份的炎炎烈日啊!
    若非她实在怕晒,想着在国子监里面免不得在太阳底下走路,戴了帷帽,非晒中暑不可。
    待考生考官就位,十几个身穿弟子服的学生每人负责一列,从前往后分发考卷。
    ——笔墨自带。
    考卷分发到手, 一个须发皆白、走路打踉跄的先生气沉丹田, 高声道:“今日应试,文体和字体不做限制,诸位学子可尽情发挥。”
    先生说完,负责分发考卷的十几个学生穿梭在考场中重复高喊先生的话,确保每一位考生听清。
    八股文、台阁体是科考应试强制要求的文体和字体。
    之所以今日考试不限制,主要是考虑到有五位女考生,先生们不认为女考生会做八股文章和写台阁体,本着公平公正原则,干脆对所有考生都不做要求,真有实学的自然能读懂先生们的用意,自觉使用台阁体写八股文。
    不同于徐思源试一试的心态,宁钰下定决心要进甲字班,自当全力以赴。
    徐思源第一次参加考试,额头顶着太阳直冒汗。
    不一会儿浑身都汗湿掉。
    手心湿滑,握着笔直打滑。
    他刚写一句话,听到前方传来喊交卷的声音,抬头一看, 果然是他的七姑姑。
    搁笔,将帷帽的白纱放下挡住面部, 宁钰站起来喊人检查,确认助教看见了她,坐回蒲团,双手置于膝盖,规矩坐着等待助教前来。
    一排排书案最前方,方含章看到有人示意交卷,还是个女考生。
    他瞟了眼更漏,咕哝:“才三刻钟,别是交白卷。”
    “我去!”史昭允伸出手臂挡住方含章,不由分说朝宁钰走去,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方含章。
    从前怎么不见史兄如此乐于助人?
    方含章乐得轻松,躲回树荫下。
    “这位师兄,可是我的文章有什么问题?”见俊俏师兄盯着她的文章看了半天,心念念想着冰饮子的宁钰忍无可忍,知道她的文章做得好,就不能等阅卷的时候再细看么?
    史昭允回神,开始检查考生姓名、正卷、草纸等物。
    方才巡视发现五名女考生里有徐七姑娘,一面觉得意外, 一面又觉得以徐七姑娘的才学来考国子监理所当然,却不想徐七姑娘的文章居然如此拔萃。
    立意深远、文辞精辟、切中要害、言之有物……放眼整个国子监,怕是也找不出几位更优秀的。
    八股文做的出众,一手台阁体同样令人肃然起敬,笔力雄浑苍古,透出返璞归真的大家风范。
    单看文章和字迹,决计想不到竟出自女子之手。
    因为惊叹,因为惊艳,他才看得出神。
    史昭允检查完,用镇尺压好答卷,对宁钰道:“没问题。”
    “那我可以走了吗?”宁钰撩起帷帽纱帘擦汗,热得脑门冒蒸汽。
    “可以。”见宁钰没认出他来,史昭允情绪低落。
    见宁钰走出书院门口,知意急忙取出用厚棉捂的杨梅冰饮子,下车迎上去。
    宁钰捧着竹筒钻进马车,三夫人迫不及待问道:“考的怎么样?”
    三老爷也期盼的看向闺女。
    “还成,问题应该不大。”宁钰坐到软凳上,三两口喝完饮子,留下一层碎冰在竹筒底部,随后接过知满递来的木叉子,插一块刚切的西瓜送入嘴里。
    “不愧是我闺女。”三夫人喜逐颜开。
    三老爷与有荣焉,道:
    “可不,咱们闺女是通过会试的人,和那些凡夫俗子当然不一样,大师不是说了闺女乃文曲星下凡,通身天赋都用来长脑子了,是要当状元郎的,区区国子监入学考试还不放在眼里。”
    “爹,”宁钰吞下西瓜,建议道:“可以把‘天赋都用来长脑子了’去掉么?说得我好像只长了脑袋。”
    “你爹我就是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你是我闺女,还想‘德艺双馨’不成!”三老爷驳斥道。
    他打小手脚粗笨不协调,为此没少被大哥二哥和娘取笑,直到确定闺女完美遗传了这点,家里人才终于消停,他特不明白,同样是人,为啥大伙儿生怕闺女因此自卑,对他却百般戏弄。
    “‘德艺双馨’不恰当,应该叫‘鱼与熊掌兼得’,”宁钰顿了顿,真诚且单纯看向三老爷,“爹,你考了一辈子还是个秀才,不冤。”
    三老爷扬起手掌,“不孝女怎么说话呢?”
    不等三老爷的巴掌落下,只听“啪”,伴随三夫人一声“徐厚存你能耐了啊”,三老爷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夫人!”三老爷捂住后脑勺,委屈的撅起嘴,“我在跟闺女开玩笑呢。”
    “开不开玩笑我看不出来?”
    “真是闹着玩儿,打闺女,我哪儿敢。”三老爷直在心里高呼不公平。没有他的玉树临风,她徐宁钰能有这么好的娘疼?夫人是他的,凭啥光疼闺女不疼他?
    “起开,离我宝贝闺女远点。”三夫人不听解释。
    三被自家“狠心”的夫人撵到马车头角落,三老爷盯着吃着西瓜、喝着冰镇饮子,有说有笑的一队母女和一双丫鬟,幽怨遮天蔽日。
    徐思源走出考场,被叔祖父慈爱的摸脑袋时没忍住,扑在三老爷怀里,“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用问,考得肯定不怎么样。
    果不其然,第二天小厮在国子监外张贴的招录榜上果然没看到“徐思源”。
    而宁钰,赫然排在首位。
    宁钰如愿进了以来年科举下场为教学目标的甲字班,同史昭允、方含章成为了同窗。
    也是甲字班唯一的女学生。
    上课第一日,祭酒史柘逸为一堵让满书院先生赞不绝口的女学生的风采,亲自到甲字班授了一堂课,点评了宁钰的文章,考校了她许多学术问题,一堂课活生生上成了一对一辅导。
    值得一说的是,当日参加入学考试的五名女考生,除了宁钰,被录取的还有国子监祭酒之女史汝菱。
    其文章花团锦簇、引经据典,可以看出文学功底是有的,不过她不会写八股文和台阁体,而八股文和台阁体偏偏都是非数年之功不可成。
    因此,史汝菱要下场科举,怕是要等几年,自然也没法进甲字班。
    ……
    眨眼,时节轮转至次年二月。
    宁钰在国子监读书已有七个月。
    明日便是二月初九,会试开始的日子,而燕时和徐宁城仍未归。
    从两日前,甲字班参加会试的八名学生已经从国子监回家,准备带进贡院的物件。
    宁钰正被一群家人围在中间殷殷祝福,门房走进钰楼苑,禀道:“七小姐,史尚书家的四公子来了,说有要紧事求见小姐。”
    主家好,仆人也会跟着好。
    门房看向意气风发的宁钰,也跟着生出期盼,打心里盼望自家小姐斩获魁首。
    因着当初宫里那件事,宁钰和史昭允两人虽是同窗,但数月来除了课堂上讨论学问,私下里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明天考试,他不在家准备,跑徐府来干什么?
    宁钰犹自纳罕,怕书院先生有什么嘱托,还是到正门外见了史昭允。
    “想来史公子摩厉以须,只待金榜题名了。”宁钰步下台阶,“不知史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不同于书院时的宽大弟子服、不施粉黛,宁钰穿了件淡青襦裙,柳眉下狐狸眼光华绽放,调侃时浅浅一笑,眉如远黛缱绻,眼如银钩含情,移步间钗环玎珰,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俏皮鲜活。
    史昭允恍惚了一下,双手递出卷轴。
    “明日便要入贡院,我写了字幅,祝愿徐七姑娘心想事成、达成所愿。”
    宁钰没接。
    史昭允补充道:“非是给徐七姑娘一人,方兄、王兄……诸位同窗都有。”
    既然都有,便不好拒绝。
    “多谢!”宁钰接过,“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史公子学贯古今,必能高中。”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史昭允心道好文采,不禁加深笑容,“多谢徐七姑娘赠予期许佳句。”
    宁钰看了眼史昭允的书童。
    书童怀里抱着几卷字幅,宁钰便道:“史公子还要去给其他同窗送字幅,我就不耽误你了。”
    “八位同窗已经送完,徐七姑娘是最后一位,这些是方兄他们回赠。”史昭允想与宁钰多说几句话,略微思忖,厚着脸皮道:“出来时间有些长,可否向徐七姑娘讨杯茶喝。”
    意思很直白,想进徐府做客。
    宁钰假装听不懂,对门房道:“快去给史公子端碗水。”
    门房应声去端水,宁钰对史昭允挑明道:“男女有别,何况我业已定亲,贸然请史公子入内怕是会落人口实,望史公子莫怪,家中长辈还在等,不便与史公子多说,史公子请自便。”
    宁钰说完,转身进了门。
    回到钰楼苑,顺手将字幅递给知意。
    至于史昭允写了什么,她并不关心。
    ……
    会试。
    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共计三场,每场考三天,连考九天。
    等第三场考完,宁钰走出考场,回到马车内立刻睡了过去,一直睡到次日夜里才醒。
    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微弱月光从窗棂打进房间,落在窗棂下的常青松盆景上。
    真饿啊,饿得前胸贴后背。
    迷迷糊糊摸下床,摸索至圆桌旁,借由月光照明倒了杯水喝。
    水是温的,喝下去很舒服,但感觉更饿了,有种随时会晕倒的感觉。
    喝完水,晃晃悠悠摸到门口,开门,脚步刚抬一半,就见一团黑影倏忽掠至眼前。
    受到惊吓,宁钰“啊”的尖声嚎叫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与速度,几乎在看到黑影一瞬间“砰”关上房门。
    “做梦!做梦!”宁钰啪啪啪轻轻拍打面颊,企图从梦中醒来。
    一门之隔,燕时听到宁钰贴在门上自说自话,也听到咕噜噜响的五脏庙抗议,登时哭笑不得。
    “宁钰,是我。”
    “你没有做梦,我回来了。”
    乍然听到男人的声音,宁钰不太清醒的脑子反应了半天,才终于辨别出声音里的熟悉。
    “你为什么吓我?”将身子藏在门里,宁钰透过巴掌宽的门缝打量逆着月光,鼻子眼睛嘴一概瞧不清的男人,心头莫名腾起一股恼火。
    燕时弯下腰,将脸凑近,视线与宁钰的瞳孔齐平。
    “我在那棵树上等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瞧见你开门……宁钰,我好想你,我只是想见你,不是故意要吓你。”
    脸和脸的距离极近,只隔了门扇的厚度。
    男人风尘仆仆的气息喷在脸上,宁钰伸手将他的脸推开,“好臭,别抵着我讲话。”
    所以他紧赶慢赶,连续奔驰四天四夜,巴巴贴上来,没落着热泪盈眶的贴贴抱抱,反而被嫌弃邋遢了吗?
    燕时黑脸。
    可惜夜太黑,他又逆着光,宁钰完全没察觉到,反而更大力的把他推远。
    知意端着热茶穿过月牙门,没有看到自家小姐,只瞧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趴在门口。
    “来人啊!有贼人啊!”
    把茶托一扔,知意顺手操起脚边的花盆,冲刺着朝“贼人”砸去,燕时耳朵一动,担心花盆砸到宁钰,一脚跨进门里,将快饿晕的宁钰抱在怀里。
    花盆“砰”一声砸在门槛处应声碎裂。
    不多时,钰楼苑便挤满了人,连老夫人也被惊动。
    宁钰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
    一家子老老小小围在一旁。
    老夫人坐在宁钰对面,看向分明满身疲惫仍面容柔和,耐心替宁钰盛汤的燕时,想了再想,郑重、客气道:“王爷,虽说你们二人有婚约,但到底没成亲,夜半时间闯进姑娘家闺房终究不妥。”
    将汤碗放在宁钰面前,燕时起身,朝老夫人长揖一礼。
    “祖母教训的是,今日事出有因,下回前来拜会定先告知长辈,获得应允。”
    祖母教训的是?
    除却埋头干饭的宁钰,徐家众人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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