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声道:“就像周源末一样,秦冶想要复仇...我与兄长亦无法阻拦。秦冶入宫,一心只专攻于如何扳倒邓氏一族,根本无心寻找他师父遗于太医藏书院的手稿来救治越复将军...兄长得知我要随你前往北地,便拼最后一搏,拜托我从此处拿到一株极其珍贵之草药——龙斛,入汤熬煮,为越复将军延绵寿命。龙斛生长于北方,夹在冰山川水等异常苦寒之地生存。
    采药人一般不敢轻易冒着危险去冰川危山之中冒险。整个北方,唯独边城都护府尚有珍藏。此物年效有限,一株保存不过三载,便会失去药性。幸,邓情豪奢,痴迷并安于长生之道,对龙斛十分执着,每三年便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寻得一株,以入其汤药之中服用。
    我这才会以舞姬邵雁之身份入府...除了想为你另寻一条出路外,还打算向邓情求得一株龙斛。
    你以为,我为何执意要为邓情的秋日宴献舞?并非只为了保障你手中那批军需的安全,还是因为...只有这样,邓情才愿意赠我一株龙斛。我本打算...拿到龙斛,立刻命人加急送至会稽水楼,挽救越复将军之性命。待北地一事解决后,便告诉你所有事实。
    然,在你心里,却认为我水阁救下卢生,并将他送入皇宫之中,是我与兄长别有用心...是我水阁在故意接近你,暗地里阻止你的一切谋划!你说,是不是这样想我的?我知,此刻我如何辩解,在你心中仍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团。你或许觉得我私心过甚,若诚心要告诉你这件事,大可一开始就同你说。可是...你要让我如何在越复将军生死一线时同你提及此事?如何同你说秦冶之身份与他之反叛?
    难道要我告诉你,越复虽尚存一息,却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吗?难道要我同你说...秦冶复仇心切,一心想要将邓氏踩于脚下,丝毫不顾越复将军之死活了吗?你心中,对卢夫子,对卢生,对卢氏族人,有那么崇高的敬意。要我如何告知你,卢生已不是当年那位坚守理想、坚守信念之少年,他路行极端,早已与你不是一路人?”
    话听至此,女郎的一字一言都充满了无奈与心酸。
    她满是哭腔的声调令宁南忧浑身发颤。其实他不愿怀疑她,有谁愿意将夫妻间这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踩在脚下反复碾压?只是,他心中沉痛,觉得不甘、觉得难平。
    在江呈佳一次又一次为他奋不顾身后,宁南忧已完全放下心中猜测,敞开心怀接受她。
    他事事都与她商议,甚而将压在心中多年的筹谋都一字不落的说给她听。他告诉她,自己便是宁九。他告诉她,周源末之真实身份。他什么都告诉她,而她呢?
    纵然她有满心苦楚,有许多筹划,明明每一样都与他息息相关,却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不肯如实相告。这样的她,又让宁南忧如何全心全意的相信?
    若是以前,他们二人并未彻底互通互信前,他可以理解。可现在,明明他与江呈佳才是最深厚、亲密的关系,却还不如她身侧的一个普通下属知道的多。他从不逼迫她,要求她事事都要同他说清楚。但至少...在他二人共同知晓,并渴望真相的事情上,他不希望她有任何隐瞒。
    江呈佳的自作主张,她的那种自以为为他着想而选择隐瞒的想法,是宁南忧最不能忍受的。
    未合紧的窗缝中吹来一股猛烈的寒风,掀起帘帐,卷着屋内的香檀熏炉之气息,裹着炭火暖洋洋的燥意,扑向这个面如纸白,神情寂寥的玉面郎君,显得有些悲切。
    门前的女郎说了半宿,说得口干舌燥,眼酸目涩。
    只是,郎君在她激昂愤说时,又悄悄转动木轮,背过了身,不愿再与她争执,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江呈佳不懂,为何自己已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他仍然保持这样冷漠的态度?
    她满眼湿润,敛息屏气地问道:“你盼我告之事实,我亦全盘托出...话已至此,你难道没有半点想说的吗?”
    眼中的郎君,背影萧条朦胧。
    良久,得闻宁南忧言道:“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如你所说,我确实不该对你有那样龌龊的猜测。只是,今日我才知,你我之间原来从未到达真正意义上的信任,互相猜忌、互相防备。
    你时时忧心我对你与你兄长的看法。而我亦时时害怕你阻挠我的计划。所思所想,从未合谋。阿萝...你我,都静一静吧。这几日,莫要继续互相打扰、互相纠缠了。”
    他这番坚决的态度与刺耳的话语,像一把尖锐的刺刀扎入她的身躯,震然一痛,不堪呼吸。令江呈佳心如寒石,不可再暖:“好...好一个‘所思所想,从未合谋’,你原来竟是这样想的。你从始至终也未信过我对吧?否则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疑于我?既然如此,又何须对我说出那么多诺言?”
    她不懂他话中之意,言辞激烈起来,心被怒火蒙蔽,难以平息。
    郎君顾虑到她的伤势,不忍令她怒火伤身,便温声说道:“你不必这样想。即便我知秦冶之事后,对你也并没有直接否定。我仍寻着证据,想证明你与他之谋划无关。你好好听着,我心底,仍是信你的。”
    江呈佳却不愿再听他这样的言论,双手堵耳,泣声泪下,委屈至极:“我不要听!宁昭远,你相信我这句话,我已经说厌了,真的说厌了!!你对我一次又一次的怀疑,事后一次又一次的保证,让我筋疲力竭。我没力气...在同你争些什么了。既然...你要冷静,那么我们就如此吧!”
    她眼泪汪汪,愤然难平,不等宁南忧再开口,便主动滚着木轮,推开屋门,头也不回的支着孱弱的身子跨出门槛,吃力的抬起木轮放于甬道,重新坐定,果断离开。
    外头的烈风呼啸而来,灌入主卧之中,吹散了满屋子的炭暖之意与熏炉之香。
    女郎决然离开,屋内的郎君才幽幽转身,朝门前望去,心中不是滋味。
    折廊中,江呈佳艰难前行,已收干眼泪,不再自悲自泣。
    事已至此,无论她如何辩解都已无用,倒不如让她用实际行动告诉宁南忧,她从未有过利用或背叛之意。
    她快速滚着木轮行至耳房前,沙哑着嗓子朝屋内唤了一声:“千珊!”
    房舍的门被瞬时打开,千珊一脸惊诧的盯着廊下的女郎,问道:“姑娘...?您怎么自己回来了?您不是说让我半个时辰后去寻您吗?这才刚过两刻...您?”
    她话还没问完,仔细瞧着女郎的面容,便发现她眼角沾着泪珠,眼眶也微红,显然是哭过一顿。
    千珊登时揪起心来,眉头紧紧锁住,心疼的问道:“您果真与君侯...争吵了是不是?奴婢便说了...您此时去,只会适得其反。您偏不信。”
    江呈佳被冷冽的风吹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以为他对我,已全然相信。是我...没有远见。”
    她蜷声细语,神色难堪。
    千珊低眸,默默地将她所乘木轮推入屋中,合上了门。
    屋内暖意连连,江呈佳的心口却如坠地狱般寒凉,她敛眸沉寂良久,启唇道:“千珊,我担心仅凭阁中人马无法寻到秦冶。如今,北地各县皆有重兵把守,拂风想要寻到这群黑衣人的踪迹,恐怕并非易事。但此事万不能再拖。需快些寻到邓情、赵拂与钱晖,才能解开如今之局面。否则,即便君侯归京,亦无法施行下一步的计划。”
    她心中揣揣,对秦冶为何非要将邓情掳走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恐怕京城之中早已布了一场大局,他不仅想要搅黄宁南忧的计划,还想继续周源末之想法,使整个邓氏乃至其门徒全部覆灭。
    倘若邓情失踪,邓氏一族便不能独占边城军功。即便魏帝想要封赏,邓氏一族的气焰也会被打压,到那时,全族皆为寻找邓情而焦头烂额。如此一来京城之势必达不到宁南忧所想要的效果。
    邓国忠一向非常宠爱邓情,绝不会轻易放弃他。若此时秦冶向邓国忠抛出邓情所在之地,并通过各种渠道,让邓氏一族以为,掳走邓情之人乃是淮王之人,逼迫他与宁铮动手,那么大魏局势便会出现极大动荡。一旦邓国忠为救邓情,聚兵淮国,宁铮定不会轻易放过他。邓氏一族落至宁铮手中,便再无任何挣扎求生的可能。如此一来,秦冶与周源末置邓氏全族于死地、并株连旁系的计划,便能借宁铮之手达成。
    这是江呈佳如今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秦冶掳走邓情的理由。
    但,她又隐隐觉得这样的理由有些牵强,若秦冶想要逼宁铮与邓国忠兵戎相见,只需一个邓情便可,何须费尽心思将钱晖与赵拂也带走?她明白秦冶当初会引走这二人的原因是为了令边城陷入无将领兵的地步,以此助力匈奴破城...可如今,萧飒援军已至,他留着钱晖与赵拂并无用处,反而是其逃生路上的累赘。但秦冶却并没有将这二人沿途丢弃,这实在过于奇怪。
    她凝眸深思,一时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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