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行宫,书房。
    嬴政回宫后,第一时间就开始批阅奏折,直到腰酸腿痛,才放下笔,捶了捶酸胀的腿脚。
    半响,他转头朝宫侍道:“去将蒙毅叫来!”
    不多时,蒙毅来到书房,朝嬴政行礼。
    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套,然后开门见山的道:“蒙爱卿,东巡启程的事准备得怎样了?”
    “回陛下,已经准备妥当了,就等路上的雪化开一些,就可以启程了。”蒙毅如实答道。
    嬴政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此次东巡,朕想带上赵昆,你给他安排一辆马车,规格与胡亥相同,但只能行在最后!”
    “这……”
    蒙毅迟疑了一下,拱手道:“臣遵旨。”
    “好了,其他的事交给你,朕很放心,也就不多问了。”
    嬴政说着,拿起茶杯嘬了一口,又转头望向桌案上的奏折道:“辛将军那边打了个胜仗,上郡外的大月氏五部,被赶走了。”
    “可陇西郡的兵灾,涉及数十万百姓,而且损毁的城池,农田,都需要解决。”
    “各地的灾情虽然已经缓解,但不等到秋收,恐怕还需要朝廷救助。”
    “总的来说,朕又缺钱了啊!”
    虽然嬴政说这些,有点像自言自语,但听在蒙毅耳中,却无比清晰。
    不管天下人怎么评价嬴政,在蒙毅心目中,他就是个好皇帝。
    只不过,他的好,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比如格局。
    当初,大月氏六万骑兵长驱直入,威胁咸阳国都,辛胜二十万大军就在路上,他硬是没有让辛胜回援勤王。
    而是让他守好上郡。
    因为他知道,陇西郡已破,再搭上一个上郡,大秦的百姓,更加民不聊生。
    所以,宁愿抱着国都被破的危险,也要用一万铁骑,阻挡大月氏六万骑兵。
    但即使最终胜了大月氏,留下的烂摊子,也让嬴政犯了愁。
    沉默半响,蒙毅忽然开口道:“陛下,臣听闻公子昆足智多谋,何不召他来商议对策?”
    “嗯?”
    嬴政听到蒙毅的话,心中一愣。
    其实赵昆早就给他赚了数百万镒金,只不过被他挥霍一空了。
    如今再找赵昆,他想不到用什么理由。
    毕竟赵昆给他赚钱,是为了谋夺频阳,现在频阳已经到手,赵昆没理由再帮他。
    当然,这个他,指的是始皇帝。
    若用义父的名义寻求帮助,估计弄到的都是小钱,而小钱解决不了大问题。
    愣了片刻,嬴政笑着摆手:“不过就一稚子罢了,国家大事,他怎懂得……”
    听到这话,蒙毅心中暗忖,很明显,嬴政不想谈赵昆的事。
    他也识趣的没有多问。
    就如此,嬴政又简单交代了几句,蒙毅便离开了书房。
    而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宫侍,却把嬴政和蒙毅的对话,记在心里。
    既然是赵高安排他来伺候嬴政的,那他肯定是赵高的人。
    所以记在心里后,他便寻了个机会,去了赵高府邸。
    ………
    另一边,丞相府。
    李斯和冯去疾等了一夜,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
    眼睛都布满血丝,始终不见行宫走漏任何消息。
    直到天刚蒙蒙亮,他们才等到赵高的通知。
    赵高将事情的经过都详细告知了他们。
    冯去疾摇头叹息,苦笑着看向李斯,道:“李丞相,这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公子昆非但没有被陛下责怪,反而讨得了陛下欢心。”
    说着,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李丞相,现在还有退路,即便陛下真选了公子昆,他也不知道我们背后做的腌臜事,兴许会念我们的好,放我们一马?”
    “冯右相与公子昆确实少有瓜葛,但别忘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斯淡淡瞥了眼冯去疾,道:“倘若陛下知道玉玺的事,咱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李丞相,你……”
    “赵高设计公子昆,你我都是知情者,要是赵高鱼死网破,你还能置身事外?”
    “从你站在我们这边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听到这话,冯去疾心里一咯噔,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似乎感觉自己的话有些重,李斯缓和了一下情绪,又道:“其实我们也不用太担心,陛下宠爱某个皇子,又不是没有过。”
    “想想公子扶苏,公子胡亥,不都被陛下宠爱过吗?可他们谁被立为太子了?”
    “公子昆之所以被陛下宠爱,在于他特立独行,总能给陛下带来新鲜感。”
    “可新鲜感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想继承帝位,关键还是治国……”
    话到这里,李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相信冯去疾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不出片刻,冯去疾眼睛恢复清明,露出一抹深以为然的微笑。
    “还是李丞相看得通透啊!”冯去疾笑着朝李斯拱手一礼。
    李斯摆了摆手:“时辰还早,咱们先回去休息一会吧,等下还要进宫面见陛下。”
    “善。”
    冯去疾捋了捋胡须,然后跟着李斯,一同出了丞相府。
    ………
    虽然嘴上说不想找赵昆,但身体却很诚实。
    下了早朝后,嬴政直接去了赵昆府邸。
    不过与昨天不同,今天的嬴政满脸愁容。看得赵昆忍俊不禁,于是调侃道:“怎么,缺钱花了?”
    “你怎么知道?”
    嬴政惊愕的看着赵昆。
    赵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大秦刚刚击退大月氏,陇西郡还是个烂摊子,每样都需要钱;
    始皇帝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开源节流?”
    说着,又朝嬴政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拖欠义父工资了?”
    “工资?”
    “就是俸禄!”
    嬴政:“………”
    “其实吧,拖欠工资很正常,大秦的俸禄是用粮食支付的,现在各地都需要用粮赈灾,哪有多余的粮食支付官吏的工资。”
    “反正饿死谁,都不会饿死官吏。”
    听到这话,嬴政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悠悠的叹道:“如果只是官吏工资,国库还是能发起的。”
    “可数十万百姓,几座城池,以及万顷农田,即使金山粮山,也消耗不起啊!”
    “义父别担心。”
    赵昆抬手拍了拍嬴政的肩膀,笑着安慰道:“我让人准备些酒菜,咱们父子喝两杯再说!”
    …………
    酒还是宫廷玉液酒,嬴政喝惯了烈酒,喝其他酒,都感觉寡淡无味。
    以至于现在少府采购的御酒,大部分都是宫廷玉液酒。
    而宫廷玉液酒,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国酒,远销大秦各地。
    可举杯消愁愁更愁,尽管赵昆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嬴政却只顾着喝酒,没怎么吃菜。
    无论赵昆怎么劝,都没用。
    酒过三巡,嬴政有些微醺,他看着赵昆,眼神迷离的道:“昆儿啊,其实始皇帝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大个国家,什么事都得他操心,生病了都不敢歇息。”
    “始皇帝确实雄才大略,但人有力穷时,无论他的志向有多远,终究还是一场空。”赵昆摇头笑道。
    砰——
    嬴政手中的酒杯猛地落在桌上,怒起冲冲的道:“怎么就一场空?朕的大秦要千秋万代,永世不灭!”
    朕?
    义父怕是喝高了吧?
    居然又带入皇帝角色了!
    想了想,赵昆有些哭笑不得的说:“义父,你瞧瞧你,喝成什么样了?别人始皇帝的事,让始皇帝去愁,你愁个什么劲儿?”
    听到这话,原本怒气冲冲的嬴政,顿时气消了大半,也不跟赵昆搭话,只顾着往嘴里灌酒。
    看着自己义父的样子,赵昆心里很不是滋味,犹豫了半响,再次开口说:“义父,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但你终究不是始皇帝啊,就算我有办法让国库充盈,你也做不了主……”
    唰!
    听到赵昆的话,嬴政锐利的目光顿时锁定赵昆,拉着赵昆的手,道:“昆儿,你既然有办法,为何不早说出来?该打!”
    “不是我不说,而是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
    赵昆的话还没说完,嬴政就挥手打断道:“咱们父子得心意相通,才能成大事,你心里有想法,不告诉义父怎么能行?”
    听到这话,赵昆顿时有些古怪,但义父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迟疑了一下,赵昆便道:“其实要想国库充盈,办法很简单,提高商税!”
    他知道始皇帝肯定不会同意,恐怕就连自己义父,也不会赞成。
    果然。
    嬴政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不行!”
    “商人逐利,不参与生产,乃偷奸耍滑之辈,若提高商税,相当于变相提高了他们的地位,这对大秦来说,百害而无一益!”
    “此举动摇国本,乱了尊卑!”
    “六国余孽犯上作乱,其中就有商人资助,足可以看出,那些商人的奸诈歹毒!”
    听到这话,赵昆也有些不乐意了:“义父的意思,连我也是奸诈歹毒之辈?
    商人虽然有德行缺失的,但也有德行高尚的,只要控制得好,抬高商税,必定能增加国库收入!”
    “胡扯!”
    嬴政依旧坚持的反驳道:“商人能赚几个钱,光靠他们就能充盈国库?”
    “你别忘了,大秦的国本在农不在商!”
    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以前看你年纪小,没管你,现在是不管不行了,从明天起,你不得再与王家合伙做生意!”
    “凭什么?!”
    赵昆听到嬴政的话,火气蹭蹭的往上窜,不服道:“我做生意,赚的都是合法的钱财,商人只要合法经营,就能为国家带来收益!”
    “别的不说,就说我卖的那些瓷器,光缴税,都有几万金!”
    “反观一个农夫,一年能否赚一金?一年缴的粮食又值多少?什么叫舍本逐末?这就是!”
    “我看始皇帝就是不懂得变通,才把天下治理成这样!论统一天下,他是千古一帝,论治国,他啥也不是!”
    “明明这么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不去发展利用,偏偏守着什么小农经济,简直顽固不化,迂腐至极!”
    “放肆!”
    嬴政怒拍桌子,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站起身,瞪着赵昆:“你放肆!”
    “我没有说错,是你让我说的!”
    赵昆也站起身来,与嬴政对视:“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脾气,我就不说了,说了又发火,算什么狗屁的心意相通!”
    “你……你个混账小子!”
    嬴政眼眶赤红,愤怒到了极点,高高抬起手掌,可看到赵昆执拗的样子,又突然下不去手,最后无奈摇头,一脸落寞。
    “罢了罢了……”
    嬴政叹了口气,背着双手,佝偻的身影,一步步离开厅堂。
    “你真当始皇帝不知道商人的好处吗?”
    “大秦从商君变法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已经有了完善的耕战制度,倘若轻易去改变,税会去开荒种地?”
    “指望那些尝到赚钱甜头的商人吗?”
    “没人种地,没人开荒,哪有粮食吃?”
    “旁人说始皇帝看不起商贾,但商贾却做了大秦丞相,而且还做得不错。”
    “始皇帝与商贾有恩怨,但早已过眼云烟,可这大秦的天下,却不能被商贾左右,否则终将成为空中楼阁,华而不实……”
    “昆儿,义父知道你说的对,可治理国家要是都能按照设想的做,那该多轻松?”
    “这大秦,会因为始皇帝的一个决策,走向一个不一样的极端,我儿还是不懂!”
    听着嬴政一边走,一边说,赵昆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嬴政说的商贾,他知道是吕不韦。
    关于吕不韦的事,赵昆也知道一些。
    但以始皇帝的胸襟,他不相信吕不韦是始皇帝杀的。
    可无论吕不韦是咎由自取,还是奇货可居,他对秦国的贡献,是不可忽视的。
    其实始皇帝与吕不韦的关系,有点像赵昆与义父,可赵昆没有始皇帝那般胸襟,他只是个固执的少年。
    作为一个穿越者,骨子里总带着几分自傲,好像天生高古人一截。
    就算始皇帝也不例外。
    他在后世,在网上,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指点江山,去抨击任何时代的弊端。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傻逼。
    那个时代都有时代的局限性,抛开时代的站桩,赵昆有一百种办法改变当下的局面。
    可身处这个时代,听完嬴政的话,他的那些办法,就显得愚不可及。
    没错,抬高商税的确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可同时意味着大秦朝廷承认了商人的地位。
    人心是贪婪的。
    百姓们见商人既能赚钱,又能抬高地位,怎么可能安心种地?
    如果这样,大秦那么多地,谁来种?
    这是一个封闭的农业社会,没有对外贸易支撑经济,大秦只能自给自足,而自给自足,必定以农业为主。
    所以,抬高商人地位,无异于自掘坟墓。
    最起码,现在肯定是不行的!
    国门没打开前,抬高商人地位,明显行不通。
    赵昆仔细一回想,好像从战国时代,到明朝初年,没有哪个君主不抑制商业的。
    他们傻吗?
    都当上一国之君了,有几个傻子!
    他们真看不出商人赚钱,赋税又多吗?
    不是看不出来,是看出来了,也不能去碰!
    因为社会制度摆在哪,大肆发展商业,就是自毁根基。
    至于为什么到明朝中期,才有资本主义萌芽?
    那是因为郑和下西洋,打开了国门!
    看着渐行渐远的嬴政,赵昆擦了擦眼泪,自责的呢喃道:“义父,这次是我不对,我不是故意跟您顶嘴,是欠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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