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海上风向正佳,桅杆上的一处望风台上,丁八两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兴奋地观望着海面,片刻后他挽起索具,顺着桅杆滑下甲板,招呼着船工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海风,龙纹的巨帆鼓鼓扬起,众人都感到船速明显提升,皆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龙嗣招呼着水手开始搬来木料修补甲板和船舷,填补那个被桅杆断裂时砸出的大窟窿,虽然满脸的心疼之色,但好在情势转好,那一众海贼看似也不再有劫船的念头,都聚在船头一侧默默地看向海面上渐渐散去的浓雾,更令他侥幸的是,宝船虽损,却未伤及他那成列各种珍宝的舱室,那些他惜之如命的宝贝应该都幸免于这场乱局。
    船客们似乎都不愿在甲板上久留,纷纷退回船舱,龙嗣放下桅杆上系着的长袍,一瘸一拐地也跟了进去。
    红袖也好像懂事许多,蹲下身子照料昏迷中的山青,嘴里念叨着:
    “胆小鬼,胆小鬼,快些醒,快些醒……”
    凤绯一脸疼惜地望着红袖,许久抬起头来,看向楚回,却发现楚回好像从始至终都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地又是一阵娇羞,红着脸故意嗔怪道:
    “楚大侠真是好本领,力挽狂澜于不倒,与你的两位小友也是高义薄云,可向那督主索要承诺时,似乎忘了我这个区区小海贼,怎么,是又要与我撇清关系吗?”
    楚回依旧注视着凤绯,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那张温婉动人却不与群芳同伦的脸,他没有回答凤绯的话,却突然说出一句:
    “凤绯,跟我走吧。”
    凤绯被这没来由的一句惊的几乎失了方寸,这么多年,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从未有人给她过承诺,就是宋今何在临死前,都没把藏着心底的话说出来,如今这个曾经只给了她一小段短暂无忧时光的柳州人的一句“跟我走吧”,如同炙热喷薄的岩浆,瞬间融化了心脏上仿佛坚封万年的冰壳。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跟你走……你要去哪……很远吧……我还有……还有这群……还有,你还要隐藏身份躲避追杀,我是不是累赘……我……”
    楚回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开口说道:“你若不愿,我不能强求,但我定会护你……”
    “我愿意!”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打断了楚回还没说完的话,凤绯满眼都是难掩的喜色,是的,她愿意!哪怕是要她现在就舍弃一切,她也愿意!哪怕是随时会丢掉性命,她也愿意!哪怕是只能厮守一年、一月、一天,她也愿意!
    楚回笑了,凤绯也笑了,两人在云开雾散后的艳阳照耀下,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其实楚回心中明白,就算他能在往后的岁月里护佑、照顾凤绯一生,这段感情也终将因为自己是维序者的事实而湮灭在683号实验宇宙漫长的文明进程中。
    但他决定为自己自私一回,放纵一回,既然维序者可以拥有感情,那他就把这段感情最痛心的结局暂时忘却了吧,把什么维序任务、文明干预也暂时忘却了吧,只享受,这一刻的温柔……
    ……
    此刻龙嗣的小舱室内,已经洗净脸上污垢的龙嗣,换上他那被海风吹干的九锦缂丝长袍,蜷坐在东木卧榻之上,四周很安静,那扇厚重的木门闭实后,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龙嗣燃起萩菰,绵绵烟雾被他狠狠吸入腹腔,再幽幽吐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烟迹,先是缭绕于那十六盏夜明珠间,又留连于那幅君山老松图之上,狭小而逼仄的房内顿时云遮雾绕,俨然如仙家之境,置身其间,龙嗣几乎要忘掉刚刚在船上发生的一切。
    “柳州人……”龙嗣眯着那对细眼,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楚回那近乎神迹的表演,心里却在盘算着:
    “这柳州人可是昊朝下了绝杀令的,虽然据说是密诏,但实则已传遍南陆,自己带他上船了算不算窝藏之罪呢?他娘的洛高格那事还不知怎么解释,又平添一个大麻烦。倒不如利用这柳州人和景元两方不和,挑拨那柳州人把景元那阴阳贱种给干掉……”
    然而他谋划的“良策”还没在脑中成型,便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龙嗣万般不情愿的爬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竟然又是那个二副,邪火蹭的一下涌起,还没等那二副开口,便挥起肉掌“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吼道:
    “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吗!不是告诉你这蠢货,门关着的时候不要来喊老子吗!”
    二副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唯唯诺诺地道:“是丁头叫……叫小的来的,说这船不……不对劲,好像又……又不动了。”
    又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二副另外半张脸上,被海风吹得黢黑的皮肤上也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放你的狗屁!”龙嗣怒斥一声,回声把门锁好,撩起袍子就疾步往舱外走去。
    到了甲板上,龙嗣看到丁八两又爬到了望风台上,皱着眉头向远处张望,听到龙嗣那金拐击地的声音后,他立刻顺着帆锁又滑了下来,朝着龙嗣跑过来。
    龙嗣压着火气说道:“你这嘴里最好能放出点香屁出来,快说,怎么回事?”
    丁八两一愣,思索了一下,说道:“老大,是这么回事,正所谓风正一帆悬……”
    话还没说完,龙嗣就气急败坏地一脚要踹过去,朝着他吼道:“你这蠢猪!你识字吗?!在这里给我拽文,说人话!”
    丁八两这回灵巧地躲过了那一脚,满脸委屈,不是他让自己“放出点香屁”的嘛……
    看着龙嗣满眼冒火地瞪自己,丁八两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是这么回事,此刻海上风向极佳,浪也不大,这船本该乘风破浪,不消半刻就该回到八宝群岛,但奇怪的是,主帆和副帆都已扬起,船速却越来越慢,好像……好像都快要停了。”
    丁八两的声音越说越小,龙嗣却感觉到脑中嗡的一声,仿佛空谷回响的钟声在脑壳里激荡不歇,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他立刻朝丁八两喊道:
    “快!快!喊艄手,喊艄手摇橹!”
    丁八两一脸吃惊地看着龙嗣,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在这远海上摇橹?!
    这船上确实在两舷和艉部设有长橹,但都只是在进港时那段狭窄港湾的拥挤水域才会用到,海上航行向来要么顺水而行,要么顺风而行,从来没有在大海上靠人力航船过。
    然而看到龙嗣那似乎要吃人的眼神,丁八两也不敢再怠慢,慌忙招呼起艄手来。
    仓促间,几十个艄手分布于两舷和艉部,长橹已伸入海中,一声高高的号子响起,船橹开始搅动四周的海水。
    然而,这些艄手们本都不过是普通的船工或者水手,从来没有在如此宽阔的水域摇过橹,那号子手更是没了方寸,号子喊的一声高一声低,没摇几下,两排长橹就失去了整齐的节奏,一边高高扬起,一边却早已落下,这给本在风力和水流的角力之下还能保持平衡的龙武天宝又添上了另一个方向的力,整艘船竟突然甩头在海面上打了一个转。
    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被巨船旋转的力量甩得倒在地上,船舱里也响起丁零当啷一片,几个人从船舱跑了出来,分别是景元、东方长安、还有刚刚才把山青安顿回舱歇息的楚回和凤绯。
    看着甲板上这一片狼藉,东方长安首先跑到船舷边朝外望去,片刻后突然眉头紧锁,似是喃喃自语,但声音却所有人都能听见:
    “不对,我刚想到不对,这不是风的问题,也不是水的问题……”
    龙嗣心急如焚,慌忙问道:“我说苏大公子,知道你书读的多,这会儿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东方长安惨然一笑,指着海面上说:“你们看这水流,并不是朝着一个方向流动,而是……从四面八方向一处聚拢。”
    众人顺着东方长安所指望去,果然,方圆几里的海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往一处,甚至本该波涛滚滚的海面也开始慢慢变得致密而平滑。
    他们甚至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一点点的升高,而龙武天宝号的朝向那面的船头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抬起,周围开始响起低沉的隆隆声,似是巨兽在远处嘶吼,又像是……地狱深处传出的鬼哭神嚎。
    “这是……漩涡?”不知道谁开口问了一句。
    东方长安头都没有抬,仍是用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漩涡,这是蜃渊。”
    “蜃渊?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丁八两奇道,作为这艘船上唯一一个经历过两次蜃瘴的人,却从未听闻过“蜃渊”的存在。
    “因为但凡见过蜃渊的人,应该都不会还活在这世上了吧。”东方长安缓缓念道:“《荒经》有云,大蜃吐浊气为瘴,是为蜃瘴,吸万物成渊,是为蜃渊。原来这后半句竟是这个意思……”
    “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景元突然一字一句,几乎是扯着嗓子朝东方长安吼道。
    东方长安颓然坐到地上,慢慢抬头望向天空,幽幽说道:“没有意义了……蜃瘴其实是这天神造物给我们这些凡人最后的警告,我们侥幸逃脱,却因断帆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这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将一起沉于蜃渊,归于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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