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意欣的话如此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差一点的人都会被她唬住。只有顾远东,知道她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打着什么主意。
    “走不走啊?”齐意欣坐过来轻轻推了顾远东一把。
    顾远东轻轻叹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招手让丫鬟捧来大氅,道:“那就走吧。”说着,回头看了安郡王一眼,“你来不来?”问的是安郡王来不来参加顾为康的葬礼。
    如果安郡王也要去,警戒的程度就大不一样了。
    齐意欣两眼一亮,充满期待地看着安郡王,希望他能点头说“去”。
    安郡王却不紧不慢地放下粥碗,抬头看着顾远东,平静地道:“不去。”
    齐意欣大失所望,忍不住问道:“你从江北营州过来,难道不是为了参加先大都督的葬礼?”
    安郡王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负着手道:“当然不是。我来,是为了东子和顾夫人的盛情难却,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喵姐呢?你不觉得,你最应该给出交待的,是喵姐?”齐意欣很是不忿地道,因生了些气,两颊绯红,很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安郡王垂眸望着桌上的碗碟,低声道:“我已是出家之人。前缘已断,多提无益。”说着,抬眸看向齐意欣,带着一丝恳切的语气,求道:“齐三小姐,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人,可是我和阿喵之间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太多。——好心办坏事,比故意做坏事,毁坏力更大。”
    齐意欣怔住了。安郡王说得,不无道理。她自己也最恨那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咋咋乎乎管别人家的闲事的人。
    可是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又觉得于心难安。
    顾远东看见齐意欣为难的样子,笑着解围道:“你可以向阿喵暗示一下,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再说,我相信思诚表哥不会一言不发,一走了之的。”
    齐意欣不情愿的点点头,让顾远东给她披上大氅,转身之间,却看见屋里的丫鬟都红着脸,两眼水汪汪地往安郡王那边偷瞧。
    一波又一波秋波扫过去,安郡王的灰色僧袍都要被浇得透湿了。
    齐意欣突然想起之前一直觉得很不对劲的一件事,扭头问她身旁的顾远东,道:“他生着如此容貌,怎么昨天在东街的时候,居然都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喵姐以外。”
    齐意欣很是不解。以安郡王的天人之姿,就算是僧袍芒鞋,也是倾国之色。随便往大街上一站,都会引起巨大的轰动。就像前世那些偶像明星一样。——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明星,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别说是安郡王,就是李绍林那个西贝货,每次出行,都有无数的大姑娘小媳妇,对他芳心暗许,痴迷到走路撞柱子,吃饭掉筷子的地步。
    这样的正主儿来了,大家反倒无动于衷。
    就算当时是顾远东的就职大典,顾远东也生得极好,可是对普通人来说,一个像安郡王这样形貌的男子在身边出现,不大惊小怪是不可能的。
    可是昨天,真的只有阿喵最先注意到他。
    齐意欣站在北城门的大观楼上,看见的,也只是安郡王侧立屋檐下的身形,并没有看见他的脸。
    听见齐意欣的疑问,顾远东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个暴栗,道:“到现在才想起来,你的反应可真够慢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齐意欣抱着顾远东的胳膊摇了摇,在心里暗道,难怪昨天喵姐会认为安郡王是一缕幽魂现身,只有她看得见,别人都看不见……
    安郡王心里一颤。他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在阿喵看来,都没有差别。他美也罢,丑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对阿喵来说,她都能一眼认出他。那一天,他戴着人皮面具站在屋檐下,看向北城门的大观楼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阿喵脸上,比在旁人脸上多停留了一刻。就是那一瞬间的功夫,就让阿喵意识到不同,继而追了下去……
    安郡王在心底慨叹一声,双手缓缓合什,对齐意欣和顾远东行了一礼,道:“做早课的时候到了,两位请便。”说着,自己走进自己的禅房,开始敲着木鱼念经。
    顾远东俯身下来,在齐意欣耳边说了四个字“人皮面具”。
    齐意欣两眼瞳孔一阵紧缩,仰头看着顾远东幽深的双眸,道:“真的有这种东西?!”
    顾远东笑着点头,轻挽她臂间,带着她一起回到顾家。
    阿喵已经起来了,倒是不哭不闹,吃完早饭,就等在齐意欣的梧桐院里。
    齐意欣回来的时候,看见阿喵坐在她内室南窗下面的长榻上,笑着跟她打了招呼,就让蒙顶给她们端茶过来。
    阿喵顾不得喝茶,忙忙地拉住齐意欣的手,带着些急切,又带着些欣喜,问道:“你跟我娘和弟弟说过没有?他们同不同意?”还惦记着要出家的事儿。
    齐意欣一手握住阿喵的手,一手拍上她的肩。一拍之下,有些怔忡起来。阿喵本是高挑丰润的身形,如今却瘦了许多,两肩都快成了削肩。
    “唉。”齐意欣又叹息一声,“喵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出家了,安郡王却又活过来了,你要怎么办呢?”出家这种事,可不是菜园子,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阿喵下意识反驳道:“怎么可能?人死不能复生……”话音戛然而止。阿喵想起自己就是重生之人。——人死,还可以复生。
    安郡王会吗?他也会重生吗?
    阿喵心里怦怦跳起来,两眼亮堂堂地,对齐意欣道:“真的?你真的觉得,他……他有可能死而复生?”
    齐意欣头上落下两条黑线,叹息着以手抚额,对阿喵劝道:“喵姐,我是外人,可能是旁观者清,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喵点头如捣蒜:“说!你说吧!”像个无法自立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齐意欣,企盼从她手里落下些许星光,照亮她的人生。
    齐意欣两眼望着别处,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道:“喵姐,如果安郡王还活着,你们现在,可能是一对恩爱夫妻,也可能是一对怨偶。”
    “不可能!”阿喵激烈反对齐意欣的话。
    齐意欣伸出一只手掌,挡在阿喵的面前,继续道:“听我把话说完。你们可能成亲多年,当初的爱意已经变淡,甚至已经消失。维系你们两人的,不再是爱情,而是亲情。他有可能纳妾,你有可能对别人动心……”
    这一次,轮到阿喵伸手捂住齐意欣的嘴,道:“别说了。意欣,你不明白的,你不知道思诚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齐意欣眼里露出怀疑,伸手将阿喵的手拉开,道:“是,我是不很了解你们。我只是从常理来说,世上夫妻,大多会走这条路。”
    阿喵有些不高兴,站起来,看着齐意欣冷笑道:“那你想过你自己没有?有一天,我弟弟会对你爱意不再,只有亲情,或者亲情都没有,只有一点正室的敬意,他也会看上别的女人,也许也会纳妾。——你往自己身上想过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你凭什么认为,只有你的男人,会对你一心一意,别人的男人,最后都会三心二意?!”
    阿喵的问题很犀利,也很不留情面。
    齐意欣老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只是温和地道:“我想过。我都想过,所以我对东子哥,没有很多的要求。——只要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就算以后恩爱不再,爱情变亲情,我也没有遗憾。我们两个人最好最年轻的时光,都是陪着彼此渡过的。以后等我们年纪大了,也许东子哥会被更年轻的姑娘吸引,我不会生气,更不会嫉妒那些比我年轻的姑娘,我只会觉得她们可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静静地走开,去过我自己的日子。”
    阿喵没想到齐意欣居然这么悲观。她把顾远东拎出来,其实只是故意气齐意欣而已,她自己都不信顾远东以后会移情别恋。阿喵更不知道,以顾远东对齐意欣的好,她居然还有这样深重的不安全感。
    阿喵苦笑着摇头,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介意。我弟弟不是那种人,他若是喜欢年轻小姑娘,这么多年,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享齐人之福,可是他一次都没有过。这种人你都不信,我都不知道是你可悲,还是我弟弟可悲。”
    齐意欣笑了笑,静静地看着阿喵,道:“我只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而已。如果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当然是好事。万一我运气那么不好,不幸中奖了,我也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不是?”她这不过是现代人的通病,对很多事都抱着怀疑态度,更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天长地久的东西。
    永远是一段太长的时光,很多人都等不到那一天。
    阿喵却仰起头,看向透出晨光的窗子,充满向往地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思诚。如果他活着,他会一辈子对我不离不弃。”
    齐意欣忙低下头,掩饰双眼里突然涌上来的泪水,道:“如果他还活着,但是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阿喵奇怪地看了齐意欣一眼,“怎么可能?!如果他还活着,他只会跟我在一起。——意欣,你今天怎么啦?跟我弟弟吵架了?怎么尽说丧气话?就连我这个看破红尘,想要出家的人都没有这么悲观。你这样伤心,到底所为何事?”
    齐意欣踌躇半晌,意有所指地道:“我只是觉得,对男人来说,有一些东西,比男女之间的情爱更吸引他们。他们可以为了那些东西,奉献自己的情爱,乃至生命。——他们跟女人不一样。”
    很少有女人不被感情支配左右。
    阿喵没有明白齐意欣的意思,跟着点头道:“是,所以思诚为了大齐朝,可以献出他的生命。而我为了他,可以献出我的生命。现在,我只不过是要出家而已,又不是要去自杀?——意欣,你还是帮我去劝劝我娘和弟弟吧!”说来说去,还是扯到要出家上面去。
    齐意欣有些啼笑皆非,用手轻轻推了阿喵一把,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同我相比,他们其实更疼的是你。”齐意欣最多是儿媳妇,可比不上阿喵这个亲生女儿和嫡亲姐姐的重要性。
    阿喵讪讪地笑,道:“其实,我是害怕看到我娘的眼泪,还有我弟弟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齐意欣半垂着头,思来想去半天,道:“那你先别急,等我们把你爹的葬礼办完之后,再做打算,如何?”
    阿喵郑重地点头,道:“意欣,就拜托了。我是认真的。”说着,告辞而去。
    齐意欣抬起头,看着阿喵离去的背影,发现她穿了一件珠灰色缠枝西番莲暗纹一字襟长夹袍,飘飘曳曳的样子,跟安郡王那身灰色僧袍相得益彰。
    在内室坐了一会儿,齐意欣甩甩头,站起身来,出去查看葬礼事宜。
    刚从正屋里出来,齐意欣就看见顾远东靠在屋外回廊的柱子上,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烟,放在嘴边抽着。
    自从齐意欣上次让顾远东不要吸烟之后,顾远东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抽过烟了。
    今天居然又抽上烟。
    齐意欣略带责怪地看着顾远东。
    顾远东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齐意欣一眼,胳膊一抖,一只冒着红光的烟头在空中划过一根抛物线,落到院子墙边的青花瓷大水缸里,滋地一声,冒出一缕白烟。
    齐意欣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道:“下不为例。”
    顾远东淡淡地道:“你若是再说这种话,莫怪我继续抽下去。”
    齐意欣愣了一下,“你都听到了?”刚才她和阿喵在内室说的话?
    顾远东点点头,转过身,看着院子里的景色出神。
    齐意欣不知道该怎么辨白,只好半垂了头,低低地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别生气。”
    顾远东拿手揉了揉太阳穴,斜了齐意欣一眼,“我以为你是拿来劝阿喵的,怎么被她扯到你身上去了?”
    齐意欣心里一松,笑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个道理。我觉得,等过两天,喵姐完全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可以考虑告诉她实情。”
    这一次,连顾远东都点点头,道:“只要她不发疯了,告诉她也无妨。”
    两个人站在春日的回廊下说话,一股暖风吹过来,齐意欣就觉得身上的镶毛夹袍和大氅有些热,额头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
    顾远东见了,从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细棉布手帕,往她额头和鼻尖轻轻按过去,道:“进去换件薄点的衣裳,我带你去见宋大夫。”
    齐意欣乖巧地应了,进去换了那件顾远东送她的青莲色细棉布收腰长褂子,外面套一件石青薄呢大衣,和顾远东一起去宋大夫的诊所。
    “葬礼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齐意欣上了顾远东的军车,坐在他身边问道。
    顾远东微微颔首,“都安排好了。后天早上辰时初出殡,来的人很多,你到时候,要紧紧跟着我,把手枪也带着,知道吗?”
    齐意欣忙点头应了,又问他,“都有谁?”
    顾远东道:“沈大总统一行人,上官家、成家、夏家,赵家、李家,还有你们齐家,以及东阳城和京城的一些世交,都会来。”
    齐意欣算了算,少说也有上百人,忙对顾远东道:“那警戒这方面,确实要做好准备。伯母那边,有十三叔照料,你也得派侍卫过去,喵姐那边也是。”
    顾远东笑了笑,道:“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宋大夫的诊所。
    宋大夫也一直在寻找有效的药物,帮助齐意欣治疗她身子上的毛病。
    他这一次,是要给齐意欣抽几管子鲜血,送到外洋实验室去做化验。
    抽完血的空档,齐意欣见顾远东不在跟前,悄悄对宋大夫道:“宋大夫,喵姐最近精神不太好,宋大夫有没有什么安神的药物,可以帮一帮喵姐的?”
    宋大夫吃了一惊,给齐意欣包扎的手就重了些,让齐意欣疼得呲牙咧嘴,叫了一声。
    顾远东腾地一声,将宋大夫诊室的大门踹开,冲进来问道:“意欣,出什么事了?”
    宋大夫气得鼻子都差点歪了,咬牙切齿地对顾远东道:“她没事,可是我的门有事!——你给我赔我的门!不然我不给你未婚妻治病了!”
    顾远东气死人不偿命,见齐意欣无事,恢复了无动于衷的样子,淡淡地刺激宋大夫道:“你治得好吗?若是你治得好,何止赔你一扇门,就算赔你一个新的诊所都行。可问题是,你有那么高明的医术吗?”
    宋大夫恼得恨不得将刚才抽出来的血全扔到顾远东脸上去,忍了半天,只得指着被顾远东踹坏的大门,道:“走!你们给我赶紧走!——我的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菩萨!”
    说话间,十三叔却匆忙闯进来,拉着宋大夫就走,道:“宋大夫,我那里有人突然发高烧,宋大夫快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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