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风想起计经海在莫忘岛诵竹的感慨,知道每个人的心境不一,对情感的执着与坚守各自不同。
    洛寒水所言听来洒脱实是令人感怀伤心,想起二十年前与马希兰前去拜访洛寒水夫妇一事,却是顿然眼前,不禁叹道:“二十年了,洛阳相别之后……唉。”
    洛寒水闻言脸显惆怅,缓声吟道:
    洛河寒水轻舟疾,
    雪亭淑宁温酒香。
    楚南风瞬一回神,接言道:
    南风催暖霜珠坠,
    马希兰望向厅外的细雨缓声接道:
    绿衣披色春妆将。
    二十年前,洛寒水夫妇去洛阳赈民,在分阁别院中的范淑宁,见赶来相助的楚、马二人,便着箭卫传书让身在洛宁赈民的洛寒水归来相聚,把酒言欢。而不久后范淑宁生下洛逍遥,因父母为水贼所杀,郁郁而终。
    相聚时一人一句吟成的即兴诗,此下诵来,往事涌现,却是唯缺“雪亭淑宁温酒香”的吟者范淑宁。
    三人有所感伤之下一时沉默不言。良久之后,马希兰方道:“往事如烟,而今逍遥已是长大,淑宁泉下有知,当是放心了。”
    洛寒水缓缓的点了点头,转而道:“那此下就先静观其变……秋白归来之后,打听一下君贵在太祖皇帝寝陵的安排,想是不会让他有所见疑。”
    “嗯,此为必要之举,只要不与他言及佛劫之事便可。”楚南风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有一事倒是令我担扰……”
    “何事?”洛寒水略有惊讶。
    “但若依文益大师所言,恐怕此中还会有变故……”
    “哦?此话怎讲?”洛寒水疑道。
    楚南风迟疑片刻,言道:“此下君贵虽有龙气加身,但其气尚弱,是其还未得到龙脉气运加持的缘故,待行灭佛之举,龙脉中的气运方会借寄附逍遥身上的运道传与他。”
    洛寒水先前听楚南风言过,对于脱离地脉的运道寄附在洛逍遥身上实为难以理解,但想文益有道高僧,当是不会妄言,故而也未去详问,此下闻言心念一动,“可是发觉不对之处?”
    “如方才所喻,这龙脉是为水潭,君贵为之支流,逍遥是为渠道。当君贵行了灭佛之举,潭水上溢,透过渠道流入支流……而待他应劫消怨功德圆满,逍遥身上的运道才会真正回归地脉,届时方得渠通水流之势,气象大涨……”
    “这无有不对之处呀,倘使北魏太武帝之时,没有消劫人出现,应劫帝王早已功德圆满,此劫也不会重生入世。”洛寒水言道。
    “前日听得文益大师称,世间有偷天换日之术,方才绿依又言先天、后天之说,却是我担忧所在,”楚南风沉吟道:“智苦抢走金诀与经书,真正的目的……想是不仅是寻出护道人,恐怕还有更大的布局?”
    洛寒水一惊,“有何布局?”
    “记不记得我与你言及过智光曾掳去南唐燕王之事?”
    洛寒水当日破劫醒来之后曾听楚南风言过,只是当时未曾知晓如此之多的内情,此下又事关洛逍遥生死,闻言不由得沉思起来,半晌后方道:“南风你是说他们会利用金诀与经书之术法,偷天换日……将应劫帝王做为弃子?可护道人不灭,即使应劫帝王身亡或是易换,灭佛之气亦不会消失。”
    “那燕王被掳到一个山洞之中,取去了几滴鲜血,以智苦‘漏尽通’的神通,加上金诀经书,若非有所图谋,当不会无缘无故将人掳去又送回……应如绿依所言,他在寻与龙脉五行契合之人,以图改变佛劫之难。”
    楚南风顿了一下,又道:“可惜我等未有精通堪舆术法之人,这其中的变数实是难以预料……目前先设法从江师弟口中打听岀朱先生的布局,不定会有所眉目……”
    洛寒水沉吟道:“那传与逍遥功法的道人应是知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待遇上逍遥询问清楚,或是生有对策……”
    “嗯,天数有变……应还是得道者多助。”楚南风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洛寒水无奈的摇了摇头,端起案几的香茶茗了一口,忽是笑道:“被你言及了这佛劫,还差点忘了告知你一事……”
    “哦?”楚南风见他展颜轻笑,便道:“有何喜事?”
    “嘿嘿,对君贵而言,应算是大喜之事。”洛寒水笑道:“通宝阁的由来,南风你是知晓,当年郭令公将大唐皇帝赐与的财富,让先祖等人行商坊间,其用意是赈灾济民。”
    “黄祸起后,但见天下大乱,先祖遵令公本意,传承大愿……他日若有明君逢难,通宝阁当倾力助之,此下依朱先生所言,一统天下的明君显然是应在君贵身上,我想解散通宝阁,将财物献与大周朝廷,以资国力……”
    楚南风与马希兰大感意外,不禁相顾讶然。又听洛寒水道:“朝堂平乱、革新多需财物,通宝阁虽是有行赈济灾民,但终是治标不治本……”
    楚南风点了点头,“虽说如此……但寒水兄要将先辈苦心经营几百年的基业解散,是否有此必要?何况箭卫传递信息对于……”
    洛寒水知他言下之意,截言道:“去年镇州赈民,依先父遗愿,将存在阁中无主之财济民之余,也修筑的镇州城墙,两个月后,契丹、冮南分阁……有些官贵突然将存银提走。”
    楚南风一惊,疑道:“你是说辽、唐朝廷有动通宝阁的意图?”
    “本阁之所以能存世几百年,就是依祖训不插手朝堂之事,此次岀资修筑城墙,自也是让各朝国窥岀本阁的立场,想是要决意对本阁不利,一些朝官便将存银取走。”
    楚南风知他一向行事谨慎,此番不加隐瞒让人知晓帮助中原大周,定有用意,便道:“寒水兄想是早有打算,应是还有什么布局吧?”
    “在我醒来之后,想着朱先生之言,就决意相助中原朝堂,但想大周朝廷定会行南征北战之举,届时各朝堂万一窥出本阁相助中原朝廷,突然发难,必让本阁措手不及。
    此次对出资修筑镇州城墙,岀资购置军需未加隐瞒,就是要试探周边诸朝国的反应……本阁财物的存主多有各朝堂的官贵,自也知道本阁财力、人脉的雄厚。
    各朝国自也生有拉拢之心,在打听不岀我的身份来历,便让这些官贵将存在阁中财物取走,想来警告之意,却也给了我缓冲时间……从去年到如今,除了中原尚有几处分阁还未解散,各朝国已无通宝阁存在了。
    而六年前我已着力在各朝国重要州县建有客栈酒楼,为恐树大招风之弊,这些客栈名称不一,外面无人知晓是通宝阁的产业,那些解散后的箭卫有一部分是转到各地客栈之中。”
    洛寒水顿了一下,笑道:“这些飞鸽、人力传递信息的重要渠道,却是绝不可丢掉的,而客栈虽说盈利不如银号,但供养这些人手还是绰绰有余。”
    楚南风知他是布局厉害之人,点了点头,“那各分阁的管事、长老等人物,寒水兄如何安排?”
    “这些九大分阁的长老能为我所用,都是因为有隐世之想,住在各分阁别院中,若非暗中护送银两之举,几乎算是足不出户,此下通宝阁解散,自然是到房州灵秀村隐居。而另外管事、执事加上剩余的箭卫共近两千人,我皆让他们自已选择去留……其中有七百余人愿意留下。”
    “但那离去之人……会不会对客栈的存在造成隐患?”马希兰道。
    “几百年来,通宝阁的规矩对于阁中人事变更都有其防患之处,有赏有罚自是难免……想必不会有人行祸害子孙之事。”洛寒水淡声道。
    江湖上每个帮派堂会,都会有一套不为外人知道的治下赏罚规矩,但听洛寒水话意,想是有诛连之举,楚南风与马希兰不禁相视苦笑。
    又听洛寒水道:“待秋白归来,我将那些愿意为朝廷效力原管事、箭卫近五百余人推荐与他,倒是可以加入禁卫军、神虎营,剩余的两三百人手就回房州休养,以便后用。”
    楚南风笑道:“我看寒水兄倒是个将帅之人,当可去领兵打仗……”
    正在此时,但见院井中步入四个人,却是裴管事带着赵印山、尚佑及一位少女而来。
    行到厅廊的赵印山哈哈一笑,“师弟我寻上分阁借宿,听闻楚师兄、师嫂,以及洛师兄在别院,便使裴管事带我前来……”
    尚佑紧忙上前见礼:“弟子尚佑见过楚师父,楚师娘……见过洛师伯。”
    他本应该称楚南风为师伯,但觉称呼马希兰师伯母拗口,而以书院弟子的身份,称楚南风为师父亦是可行,便以师父、师娘相称。
    马希兰望向尚佑身边脸有七分惊喜,三分羞涩、亭亭玉立的少女,心念一动,“你是婉真?”
    这少女正是李婉真,她自也听说马希兰受害一事,望着眼前年近五旬、气质高雅的妇人,立时猜岀身份,忙跪拜道:“弟子李婉真叩见师父。”
    马希兰经历苦难,年已四旬,与楚南风无有生儿育女的想法,望着这个温婉中带着三分英气的徒弟,母爱由然顿生,将她扶起,柔声道:“武师父说你秀外惠中,果是如此,我让逍遥代为传艺,就是怕人将你抢去。”
    此言却是将李婉真讲了脸色一红,见过尚佑的行礼,自也知道楚、洛二人的身份,羞涩之中忙对楚、洛二人行礼道:“见过先生、见过洛师伯。”
    楚南风轻笑一声,“我本是代你师父收了一个徒儿,可后来学了你师父的武学却成了我的徒弟,你师父偶尔还是意难平……这下就好了,她有闻香、婉真,我有逍遥、慕云,好、好。”
    “我此下算是无官一身轻,看来也要去收个弟子,哈哈……”洛寒水心有所感,眼前掠过爱女洛明珠调皮的笑容,不禁一笑,转而对着赵印山道:“赵师弟为何此下来到汴京?应不是秋白告诉你南风受伤之事吧?”
    “啊,楚师兄受伤?”赵印山大惊,“何人所为?”
    “大周司天监发生一些事情,刚巧遇上,来人武功不凡,印证之下受了小伤,已是痊愈了。”
    洛寒水笑着接言道:“赵师弟若非是闻讯赶来探望南风……那就是秋白邀你去军中相助,可是如此?”
    “应不会是去军中吧?”赵印山摇了摇头,“七日前,有箭卫送信到书院,是秋白的亲笔传信……说来奇怪,信上所言极为简单,只说有一事至关重要,事不容缓,要我与尚佑接信后赶来,具体事项他另有书信留在宅上,找江弟妹要便是……届时按信上要求行事即可。”
    “哦?我与他碰面我与他碰面之时却未听他言及……”楚南风心感诧异,言语一顿,举目望向洛寒水,二人心有所感的点了点头,“夜已深了,大家一路劳累,且先去休息吧。”
    ……
    翌日清晨,前往江秋白宅院的赵印山与尚佑,却是抬着一个大箱子回来。楚南风与洛寒水见状甚觉诧异。
    当看完江秋白的留信,楚、洛二人心头皆是大震,楚南风望向赵印山,脸色凝重,“今日廿二,距澶州冠袍冢葬还有五天,河、魏两府的剑甲冢葬还有近半月,赵师弟可与尚佑先行澶州,依锦囊地点、时辰将冠袍葬好,再回来取剑甲分头去河、魏之地。”
    “太祖皇帝的剑冠葬冢之事,你二人就依秋白信上所言,切不可与外人言起。”洛寒水接言道:“早点去寻到锦囊所载地点,以免误了时辰……剑甲先由我与南风在此看护,你二人即刻备上马车,速去速回。”
    赵印山与尚佑心知江秋白不用朝堂之人办理此事,定是有所隐情,望向楚南风点了点头,“师兄放心,那我与尚佑即刻行事。”
    待赵、尚二人离去后,楚南风望向洛寒水道:“想来朱先生的锦囊之策,就是太祖皇帝的剑甲冠袍冢葬,此事君贵、秋白二人倒是想得万全,用书院之人行事。”
    洛寒水点了点头,沉吟道:“若是如此,这些葬冢应是护住龙脉的关键所在,智苦他们应会千方百计寻找,要不要……遣人护冢?”
    楚南风沉思片刻,“以智苦‘宿命通’、‘漏尽通’神通都无法窥探,这朱先生所布之局定是有所仰仗,若是遣人看护,反是易露出马脚。”
    “可惜你我二人皆与智苦、智光照过面,不能前去行葬冢之事,万一赵师弟二人途中有所闪失……”洛寒水心有担扰。
    他与楚南风二人分别与智苦、智光交过手,若是去助赵印山二人埋葬衣冠剑甲,倒是真的有可能露出马脚。
    “寒水兄不必如此作想,赵师弟与尚佑此行所为之事,外人无从知晓,倘若真是遇到智苦他们,那也只能说是在劫难逃……”
    此时马希兰带着林婉真行进厅堂,楚南风言语一顿,望向李婉真,笑道:“逍遥与小虎他们有没有说过何时回书院?”
    李婉真摇了摇头,“一个月前他们与明无大师一起离去,弟子……问过逍遥师兄何时归院,他曾说要去看望师父与先生后再说。”
    “这小子,在灵秀村住了三天,就与小虎师弟三人去了药王谷。”洛寒水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倒是不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了。”
    马希兰接言道:“他心中悲苦,寻些事情、岀外走走,倒不失是遣怀的一种方法。”
    “心中悲苦?”李婉真大为吃惊,望向洛寒水道:“洛师伯已经脱险,师兄他还有何事忧心……?”
    三人互视一眼,知道洛逍遥未曾将萧慕云中蛊之事告与她,马希兰略一迟疑,叹息道:“你慕云师姐为奸人所害,中了蛊毒,恐是要一两年后才会康复,故而逍遥他心生伤感……”
    “啊?!为奸人所害?”李婉真顿然花容失色,“要等一两年?这……”
    “幸亏慕云福泽天与,终是逃过了大劫,待赵师弟二人回来,师父带你去看望慕云,还有闻香师姐……你若愿意,就在莫忘岛住下,师父也好教你功法。”
    林婉真愣了一下,神情由悲转喜,“婉真愿意侍着师父身边。”
    楚南风望着马希兰对李婉真的疼爱神色,心有所感,“绿依,汴京倒是繁华,刚好婉真前来,你倒是与她一起去逛下京都景色。”
    马希兰嫣然浅笑,“那你呢?不若一起走走……”
    楚南风笑了笑,“我想与寒水兄谈谈一些事宜。”
    马希兰心知他所谓的事宜应是与洛逍遥、龙脉有关,便点了点头,起身与一脸欣喜的李婉真带上几名箭卫离去。
    “寒水兄,若是通宝阁遣散事毕,对于翁长老一众真的让他们在灵秀山庄养老?”楚南风道:“你即有心助君贵,何不让他们护在君贵身边。”
    洛寒水淡然一笑,“这些人物除了武师父与我可以驾驭,对于你、华先生也只是尊重居多,虽说此下与逍遥有关,但是不能与他们言明真相,叫他们随行军中或是皇宫,嘿嘿,每个人都会不愿……先父与我当年能将他们招纳入通宝阁奉事,就是与通宝阁不问朝堂、江湖之事有关。”
    “当日这些长老同仇敌恺,杀入护卫府寻柳宫文报仇,是因苗谷主可解我拳劫之伤的原因……这次付长老是你拿出如我亲临的‘宝’字牌,才随军出行,但待他归来后,以我使他参予朝堂之事为由离开本阁,我就无理由挽留了。”
    楚南风知道这些人物虽是对他恭敬尊重,实也是洛寒水与自己关系的原因,但想付长老此次与江秋白随军,或是勉强了他,心中不觉苦笑。
    “就如武师叔、华先生,他二人虽有助君贵之心,若是要他们委身军伍、皇宫,想来也是做不到。”洛寒水顿了一下,笑道:“南风你应知道他们的行事作风,此下言及翁长老他们,想是有所打算吧,不若说来听听……”
    楚南风笑了一笑,“此下智苦在暗,君贵在明,我等要是相助君贵,也只能在暗中行事。若以武学来讲,他们最忌惮的应是明无大师、穆前辈与我三人。若我三人隐于幕后,自会让智苦行事处处忌惮,而他们若是要逼我与明无出现,恐会时常来找君贵麻烦。”
    “但想出面之人应是龙从云、智光,故而我想让寒水兄将有抱丹修为的方主事、翁长老、唐长老等人集在汴京之地,以防万一……免得鞭长莫及,届时我也请武、华二位师父到来与他们一同……如何?”
    “呵呵,武师父与华先生也唯有南风你可以说服。”洛寒水轻笑一声。
    “先师与他们失意于各自所经历的朝堂,心中的家国情怀以至消沉,而今君贵的仁德、志向使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怀复燃,我只是吹吹风而已。”
    楚南风感叹道:“他们其实从未放弃……几十年来虽是用院规限制了学子们的抱负,但他们的教授却也是让学子们保留着赤诚之心。”
    洛寒水沉吟片刻,言道:“这些长老却是不同,若以朝堂大义恐难说服他们……若说已找到伤我之人,为梁长老,杨伯报仇倒是可以让他们与龙从云、智光周旋。
    事有始终……就依南风所言吧,我着人在汴京寻个大的宅院,将他们与武师父、华先生聚在一起,以七八个抱丹之人的力量终是可以让他们忌惮。”
    洛寒水言语一顿,转而叹道:“只是不知逍遥之后如何行为,就如郡主所言,我恐他要四处走走……唉,少年心性,遣怀也与我等不同。”
    “当年我因希兰之故,隐在太皇池,你是恐我一人孤零,伤了心境,带来逍遥拜我为师,让我走岀自困。
    而今逍遥决定走出书院遣怀,你却因智苦寻他之故,劝他、压他隐在书院、灵秀山庄或莫忘岛,恐是会伤了他的心境……
    有谓是祸躲不过,他是护道人,你要想天意之难违,非以你我之力可改变,强而为之,或是会再生出别的意外。”
    “唉,此下想来,慕云姑娘之难,也许就是逍遥入了佛劫的开始……”洛寒水若有所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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