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森送与我的书。
    他们趁我不在,擅自上了二楼,包括周一,我望去,他心虚地撇过头。
    而这又是在谁的默许之下呢。
    黑暗角落中,主谋并不打算出面参与这桩幼稚的,由他策划的欺凌,原来他发觉了那封信的不寻常,呵,难为他百忙中抽出空来操劳这点小事。
    我平静道:“还给我。”
    “还给你?”周笙冷笑:“我今天就要替堂哥好好管教你这野丫头,别脏了周家门楣。”
    未寄出的信由她讥诮念出,比之前种种更令我愤怒,我立马要冲上去抢来。
    但是。
    我想起第一次被她羞辱,首先为我解围的正是周一,但这次他不仅没有帮我,甚至在此时,头一个拉住我,急切劝慰道:“一本书而已,何必和她计较。”
    那一瞬间,我再不能欺骗自己了。
    何必呢?
    在新年夜周笙挑衅我,在我怀疑周笙夜闯公寓,每每他说出这叁个字,我都在骗自己,是啊,他姓周,自然要维护自家人。
    我自嘲一笑。
    我?不过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沾了一点他所崇敬的叁堂哥的光,因他有所指向地释放好意,而误会他识我为好友。
    我心底知道是假的,可当时十几岁的我,哪里肯放过一丝温暖,假,总好过没有不是吗。
    面部微微抽搐,我不再看他:“放手。”却有更多人前来,扯住我的胳膊,压下我的背。
    纸张撕裂声混杂在毕剥作响的燃火中。
    忽而回溯到曾经雪夜饭馆,被人欺辱的场景,那时我也是这样无力,被沉重的,不知名为什么的东西倾轧,静静等待命运的裁决。
    火光印在脸上,我扭曲地笑着,锁住周笙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她渐渐停下动作,咽了口唾沫,回头往暗中瞧了瞧,再回头来,咬咬牙,将书朝火中一丢。
    大抵觉得书彻底毁了,没有再压制的必要,四面八方的压力顷刻散开。
    惊呼声中,我飞扑到壁炉前,不管不顾将双手伸进壁炉。
    那柴火还是晚间我亲手添进去的,橙红的火,像燃烧殆尽的夕阳,它们吞噬书页和我的手,我却感不到痛,一个劲念叨“怎么办”。
    我把阿森送我的书弄脏了,怎么办,我怎么会这么笨,这么没用,连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保护不好。
    等把书拯救出来,早已被烧得焦黄,我根本舍不得用脚踏灭火,只好继续用受伤的手抹灭。
    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很少哭,我答应过阿森,要在新家过得开心,要好好读书,要记得想他,我很乖啊,我明明都没有反抗,为什么呢。
    泪珠砸在书封,泅开一圈,擦不掉了,我摇着头,更用力地擦拭。
    有人走来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再动作,深深悲恸下,恨意翻涌,我回头,却不是周笙。
    道貌岸然,不是周朗还有谁,他狠狠皱眉,紧盯我的双手,对周围人说:“出去。”
    不等众人退出,趁他取药之际,我猛然站起,朝周笙扑去,谁也没能料到,我下了死手,面无表情骑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颈,任谁也拉不开。
    如愿在周笙眸中看见了恐惧,而下一刻一个硬器砸在我额头。
    一个烟灰缸,周朗挚爱的烟灰缸,凶手是周一,他握着它立在一旁,局促不安。
    周朗回来看到的便是额头汩汩流血的我,和被血弄脏的烟灰缸,他发火比我更恐怖,眼中怒火迸溅,一掌抽向周一,怒斥他们滚出去。
    那可是他最宝贝的烟灰缸。
    我笑了一下。
    人走光了,屋里空空,他就地为我涂药。
    他可真会演戏啊,这不都是他的示意吗,这会儿装什么好人?我甩开他的手,如幽魂般踱回屋,他一时没有追来。
    一片漆黑中,唯有森然月华照进,将书拥在怀中,我觉得安宁,两处伤口这会儿有了知觉,火辣辣的,双手尤为疼痛。
    “吱”,门开了。
    我头也不转,直盯着枝影晃动的墙壁,那处曾挂过一件西装外套,每从噩梦惊醒,望去,便仿佛是一个人,立身黑暗,窥探我的懦弱。
    不知道怎么,今夜又见面。
    有人坐来床边:“手给我。”
    我恍若未闻。
    只见壁上那人一边狞笑,一边说着什么,我听得不甚清楚,耳边又有人打搅:“手给我!”
    黑影越过墙壁,越走越近,就快到月光下时,手上蓦地传来痛感,视线聚焦,黑影和面前人重迭,虚伪可怖地笑:“眠眠。”
    我吓得挥开手,喘着粗气朝后退去。
    想来那时我的病已初见端倪,我并未发觉,只一味觉得怕,怕什么也不知道,好似外头刮的一阵风,也值得我惊哭一场。
    周朗俯身来擦去我的泪,靠得近了,便看到他额间那道肉疤,我不禁打了个抖,“啪”地打开他的手:“滚开。”
    这会儿我的双手已被包扎好。
    拂去最后一滴泪,他依言起身,坐去沙发软榻,小朗无声跳上他膝头,同他一块儿用绿油油的眼,审判我。
    “信是谁寄予你的?”
    四方窗棂的斜影正巧照来框住我,丝丝辣痛唤醒我的理智,我如一头困兽,进退两难,于是我撒谎道:“朋友。”
    周朗不是笨蛋,但他没有立马揭穿我,而是缓缓将小朗从头抚至尾,然后反问道:“朋友也需要用'我的眠眠’吗?”
    一个念头迅速在脑海中炸开,我又惊又怒:“你偷看我的信?”
    闻言,他笑了,笑我太天真般,起身走至我面前,拾起枕边破碎的信,我怕他毁了,便一把环吊住他的小臂,伤口生疼。
    窗棂的一道影,遮住脸,叫他只露出一双眼来,焦黄的信纸在他手下破裂,“一封信一本书就值得你这样?烧掉为我作的画像时,你心里必定满是快意吧。”
    一时间,我竟答不上来,他丢掉信,掐住我的脸,迫使我与他四目相对:“回答我啊。”
    那双眼中蓄了晶莹的光,他大约也希望我也能为他撒一个谎,我忘了烧画作时是否快意,但现在是一定的,我残忍笑道:“对,快活极了。”
    手指一点点用力,我不仅不感到痛,还故意刺激他:“别露出那副表情,看着怪可怜的。”
    意料之外,他沉默着放松手劲,良久垂眸道:“那你可以可怜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吗?”
    我略略皱眉,继而哧哧笑起来,堂而皇之伤害我之后,还要我乖乖呆在他身边,即便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也不要他畅快,我露出最恶意的神色:“你做梦。”
    他僵在原地,表情凝滞,手紧了松,松了紧,可倏忽,他却笑得肩膀都在发抖,俊美面庞凑来,琥珀一样透明的眼珠子凝睇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瞧瞧你,多像我啊,臭脾气,贱骨子。”
    “我不仅没插手,恰恰相反,还是个彻底的旁观者,正是因为我失掉立场,这些人才做出自己的选择。”
    “周一是,你那位好朋友小晴也是。”
    至此,我终于一动,周朗捉摸到了,笑一声,眼中是无需遮掩的癫狂:“你猜她在圣莫里茨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秘密?”
    褪去笑,我的面孔沉静下来,他乐得看见我这副模样,哈哈笑起,“不敢猜了?害怕了?”
    我注视他。
    就仿佛两条明明紧紧缠绕,仍执意用毒牙撕裂对方皮肤的蛇,愈疼便绞得愈紧,怎么也解不开。
    “就这样被揭发吧,”他抱住我,扑进光滑冰冷的床榻,“自私,虚伪,冷漠,他们藏着掖着来哄你,只有我,只有我……为什么不愿意看看我呢?”
    “或许等你经历了我经历过的一切,你才能真正和我一样,才知道我们淌一样的血,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突然松懈,像一直鼓胀的一口气,一点点被放掉,任由他倒在我身上胡乱亲吻,甚至不欲去猜小晴究竟知道了什么,选择了什么,闭上眼,揪紧他的手慢慢放开,摊在床上。
    眉,鼻,脸,最后他撬开我的唇,舌伸进来,好像要撬开别的什么,一探究竟,泪滴到脸上,淌进嘴巴,咸涩,是没成熟便掉落的果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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