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休憩的样子。
    梁平安走出病房,走到电梯口,一下子想起什么,东西落下了,他又折过身,往回走,到了门口,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门没关严,可能是他之前走得太快,没注意。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脚步,没有推门而入。
    现在是下午一点左右,冬日的太阳微弱而苍白,营养不良似的透过窗子照在同样苍白的病床上,光着头从蓝白色病号服里露出一段脖颈的男人坐在床边,用尚能活动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摆好姿势,把一个红通通的苹果推在左手手心,右手拿起一把水果刀,他吃力地转动着刀柄,竭力保持苹果不动,试图用仅能活动的右手来片下一块儿苹果皮,那姿势无比笨拙,几乎是狼狈的。明明曾是简单到他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动作……明明是他最熟练的一件事……明明是……!
    他突然停下动作,整个人好像被魇住了。梁平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沈贺左手上被水果刀划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珠疯狂地渗出来,苹果愈发鲜红,刺得梁平安眼皮直跳。那伤口看起来那么疼,然而被割伤的人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毫无知觉。沈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任左手流着血,右手仍紧握着水果刀,不肯松手。
    梁平安没进去,他蹲下来,就在沈贺的病房门口,他把脸埋得低低的,咬着牙才能不让自己发出可怕的声音,走廊那边有护士注意到他,疑惑地站在原地观望,她看到这个医生似乎在微微发抖,可她看不到他红透的眼圈,看不到他满脸的泪水。
    77七十七
    梁平安闷着头哭得头疼欲裂,他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几次流泪,大半是为了沈贺。他不是至情至性的人,哭了,就是真的难过。
    不忍心,就是不忍心,这个人做了那么多可恶的事情,可怎么就是狠不下心!
    活该他一辈子就是个滥好人!
    他想起那么多画面,想起当年那个锐气蓬勃的年轻人站在台上挥斥方遒,想起他吃着喜爱的食物抑不住兴奋的眼神,想起他老练又成熟的语气,想起他睡着后恨不得把人焊进身体的偏执,想起他眉目寡淡又薄情的笑,无情时六亲不认,深情时却又疯狂到没有底线。想起他太多……没有一个是如今时今刻的难堪。
    难堪、狼狈、苟活、恐惧、脆弱,本来全都是和这个一路发着光走来的人背道而驰的,现在它们却一拥而上,落井下石。
    “梁医生?你在这儿干什么?”
    梁平安猛地惊醒,极快速地抹了把脸,微微摇了摇头,就要走。
    小护士是刚毕业的,一股脑的热情和冲劲,她扫到梁平安的脸,立刻大惊失色:“梁医生?你怎么哭了!”
    梁平安的嗓音还有些发颤,他咽了口唾沫:“我没事,你去看看病人。”
    门一打开,护士先被沈贺的眼神吓了一跳,这个患者死死盯着门口,神色简直有点骇人了,接着她看到淌了满桌子的血,护士被吓了一大跳,尖叫道:“哎呀这怎么搞的!”
    丰敏曲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了,沈贺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累着,他来也只是简单汇报一下公司的情况,一般日常事务由沈贺之前安排好的进行。他拿着文件夹又浏览了一遍:“……那就这些了,沈总,您看?”他一边说着一边递上纸笔,沈贺说不了话,好在右手还能用,丰敏曲低着头给他扶着写字板,看沈贺写出来的字迹倒还是清晰有力,他一溜号,沈贺已经停下了笔。
    丰敏曲读了一遍,愣住了:“这……”
    沈贺没看他,握着笔继续写,笔尖落在之上,沙拉拉的,丰敏曲看完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马上给您联系国外分公司,最快后天就可以过去。至于您要划到梁医生名下的财产,因为这些本来是作为遗嘱项目,所以要重新办理手续,至少要半个月。”
    沈贺放下笔,丰敏曲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好,他收拾好东西,“那我走了,沈总您好好休息。”
    病房里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沈贺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大约再过一个小时,会有人来帮他翻身、做保健,先是胳膊,然后是腿,最后是后背……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接着他想起手术前医院里看到的脑血栓病人,六十岁了,是儿子送到医院来的,他听到他们说话,说老人已经在床上躺了八年多,下半身完全瘫痪,没人扶着就坐不起来,也不会说话了,屎尿全靠子女轮班伺候着,家里的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住在四楼,不方便行动,老人已经四、五年没出过屋了……他忍不住去观察,看到满脸皱纹的老人笑起来时面部肌肉很怪,好像智商很低似的,还看到那双萎缩得比十五岁的少女还要细的双腿,偶尔听到老人要什么东西时就啊呜啊呜地叫唤,像退化的野兽。
    沈贺眼皮一动。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
    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是受罪。
    一小时忽长忽短,焦躁时它那么长,绝望时它又那么短。
    门开了,特护病房东西都是好的,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什么吱嘎的噪音,沈贺没动,他面无表情,也只能用这满不在乎般的眼神来对抗这世界。他侧着头,听到护士拧干湿毛巾的声音,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解开他的衣服扣子,沈贺转过目光,如果他可以跳起来的话他一定跳起来了。
    梁平安沉默地看着他,看这个男人的脸迅速涌上红色,他的皮肤本来就偏白,大病初愈气色也不好,一丁点血色就突兀得吓人。
    梁平安把他的衣服拨下来,拿毛巾擦过去,热气沾在他的皮肤上,让他不禁绷紧了身体,沈贺微微动了动,张开嘴又合上。梁平安的手很巧,比护士的动作还要熟练,也很细致,很……温和。
    梁平安屈起沈贺的一只腿,询问:“有感觉么?”
    沈贺微微摇头。
    梁平安沿着他的腿往上按,然后是胳膊,他又问了一遍,沈贺还是摇头,其实他可以发出声音表达一些简单意思,可梁平安再也没听过从沈贺的嘴里发出任何声音。他沉默半天,突然换了话题:“我这些天看了很多病例,想了很多,联系了你在北京的主治医生,凌院长的建议也是让你选择中医疗法,他推荐了一个人。”
    沈贺眸光一动,总算不再那么暗沉沉的了。
    梁平安继续说:“姓顾,是国内有名的老中医。”
    沈贺一听到这个姓,脸色就变了。
    梁平安把毛巾用热水浸了浸,好像没注意到他的脸色,低声说:“他们家祖上就是御医,传了不知多少代了,专攻针灸,你现在的情况,他要是治不好,中医里恐怕就没人能给你治好了”他说完半天,也没见沈贺有什么回应,一抬头,对上沈贺的眼睛,竟然在笑。
    说是笑,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意味,更像是自嘲。
    这怎么回事?
    现世报?
    一起来?
    梁平安拧干毛巾,一边擦沈贺的胸口,一边说:“刚才我给顾凛之打了电话。”
    两个小时之前。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平安!你到底在想什么?他这是活该,你还管他做什么?让他爱去哪治去哪治,我不想管他,你又何必再给自己找麻烦?”
    梁平安心中有许多话,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道理,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心里不好受……可这怎么能说?
    “凛之,”他沉默片刻,“你……你还记得我那年去支教的事么?”
    沈贺可以很有志气地说我不用,我宁可在床上做废人一个。但他沉默了,沉默着却又撕心裂肺,热毛巾离开他的后背,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梁平安又把毛巾泡进热水,他听见水盆里哗啦呼啦地响了一会儿,水声里他又听见梁平安的声音:“他说会帮你,你放心。”
    梁平安又跟医院请了假,他这几个月基本上就没好好上过班,不过主任也没说什么,还告诉他安心去,科里的事不用他担心。都知道他最近不容易,父母连着一起走了,又离异,现在不知哪个亲戚还瘫痪了,年纪轻轻的,很不容易。
    梁平安请了假,和丰敏曲一起送沈贺去了北京,用的轮椅。
    沈贺戴了个大墨镜,围着厚厚的羊毛围脖,一顶大棉帽子挡住光秃秃的脑瓜顶,身上穿的也是尽可能保暖厚实的,他现在是生不起一点病了。一句话总结,毁形象。
    一行人从机场出来,就惹来不少眼球,丰敏曲属于社会精英才俊类,大冬天的里边也套着工整的西装,托行李开车杂活全包,东忙西忙八面玲珑。旁边两个人就有些怪了,沉默寡言,脸上的神情也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都没什么血色。
    丰敏曲取了车,直接开去了医院,是家私人医院,环境相当不错,听说是照着国际上最高标准建的,在业内也一直很有声誉。
    梁平安来过,不止一次。
    车门一开,梁平安刚站出去,就看到正门那块过来一个人,还拄着个拐杖,慢吞吞的。他愣了一下,连忙走过去,“凛之?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外边冷。”
    顾凛之的腿脚也不利索,他上次从楼上系了个绳子往下爬,冬天冷,墙体外边结了冰碴,他没踩住,一下子就从三楼摔了下去,万幸只是小腿骨折,没伤到脊椎,他是没大事,他家里却被这一出吓得够呛……万一摔成高位截瘫可怎么办?
    顾凛之拄着拐杖站定,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那辆车,一边跟梁平安说:“我来接你们,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错过?”
    这功夫丰敏曲已经把轮椅从后车厢搬了出来,就等着沈贺坐上去。
    梁平安听顾凛之的话说的很奇怪,语气很正常,内容不太对。他目光一动,发现沈贺还坐在车里没动,从他这里看不太清,梁平安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沈贺左侧身体瘫痪,无论是他自己用一只手和腿坐上轮椅,还是靠别人半拖半抱地扶上轮椅,都不会太好看,顾凛之是出来看笑话的。
    可沈贺这次来是有求于人,之前他还坑过顾凛之一次,他不赔笑道歉已经借了梁平安的面子,怎么还能义正言辞,横眉冷目?
    梁平安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偏袒谁,他看看顾凛之的拐杖,又看看沈贺的轮椅,一时说不出话来。
    场面很尴尬,局内的人都不动,只好局外的人来解围。
    丰敏曲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直很好,他很快判断出来的这个人和他的老板不对头,却跟老板的小情人关系匪浅,他轻咳了一声,“大冷天的,可别在外边多待了了,沈总,您小心点。”说着他弯腰扶着沈贺的一边胳膊,暗中使劲极快地把人拽到了轮椅上。
    过程很快,丰敏曲手心却冒了不少汗,谁都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紧张,沈贺一边身子不能动,他的力气要是没使对,两个人都得摔地上。
    梁平安松了口气,站过去推着沈贺的轮椅,“凛之,”他这么叫着,却有些不敢去看他,“正事要紧。”
    78七十八
    沈贺住下当晚,梁平安没陪着他,跟顾凛之去外边吃饭。
    顾凛之自己开不了车,硬是叫人给他们送到了市中心,梁平安说不用,太麻烦,这次又不是来玩的,顾凛之当没听见:“知道你来,我特意订的位子,就你以前说好吃的那家。”
    顾凛之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上学时他一有功夫就爱找梁平安出去玩,去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小吃店,这个习惯延续到了现在,他从没跟梁平安说过,他喜欢看梁平安吃到好东西有些惊喜和开心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神和笑容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能让他心里变得暖洋洋的。
    饭吃到一半,两人一直在说有的没的闲聊,气氛很好,快吃完时,终于提到了沈贺。
    “凛之,这次真的谢谢你……”梁平安抬起头看顾凛之,他其实很想低下头回避顾凛之的目光,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躲闪和为难。
    顾凛之放下筷子,沉默半天,“我爷爷出手有准儿,我看了沈贺的病例,十之□,能给他治好。”
    梁平安不知道说什么,面对着这个挚友,他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
    顾凛之接着说:“不过,我爷爷要我答应个条件。”他顿了顿,还是叹了口气,“他一直想抱曾孙,这件事完了,我就得……”
    梁平安一惊,重复道:“结婚?”
    顾凛之沉默片刻,摇头道:“不一定,看情况。结婚的话也要有合适的人选,不过我爷爷是希望那样的,以后家里面子上也都过得去。”
    梁平安也沉默了,沉默不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因为太明白顾凛之此时的心情。他求顾凛之帮沈贺治病……和打顾凛之的脸没区别。结婚,和他当年的心态差不多,累了,就想要份安定的家。
    “结婚前我会说清楚的,”顾凛之继续说:“爱情我给不了,但其他的,事业,物质,别的什么支持我肯定会做到。你说人这一辈子,不也就是这样么,年轻时轰轰烈烈爱一场,可有几个能走到最后的?我虚岁都三十四了,找个合适的人过日子,生儿育女的,也没什么不好。”
    “平安,我算是看开了。”顾凛之笑着看他,和以前一样的笑,可梁平安看得出来,那里边的内容不一样了。他还是沉默着,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敷衍两句。
    顾凛之说不下去了,摆弄了两下桌上的小零件,他想起白天的一幕,心里阵阵发紧。他突然开口:“平安,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这么放不下?”他自己说完又忍不住加上一句,有点语无伦次了:“你不是,他那么对你,你怎么能,怎么还能?”
    “凛之,”梁平安半天没说话,低着头想什么,慢慢开口:“假如你捡到一颗珍贵的宝石,它光辉夺目,被无数人觊觎,可它却只属于你。你怎么看也看不够,还想贴身放在胸口……可你只要把它放在手里,就会被刺得满手血,眼睛也会被夺目的光辉刺伤。后来有一天它被……假设有一个国王,它被国王的卫兵带走了,你伤心又绝望,用很长时间慢慢淡忘它曾留下的光辉,可有一天它又回到你手心,它的棱角已经被国王的工匠打磨平了,那么美,又那么脆弱,你……你舍得再放手么?”
    顾凛之久久未发出声音,他像陷在了一股无法挣脱的泥沼里,喘气都困难,“我懂了。”他扯动嘴角笑了笑,笑容惨淡。“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在你心里,是宝石。”
    梁平安愣了愣,看顾凛之的表情,心里突地一跳。
    顾凛之张张嘴,没说出来,那句话堵在心口,太酸,酸得说不出口。他只能避开话题:
    “回去吧,我爷爷起的早,明天肯定大早晨地就过去找你们。”
    回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顾凛之把他送到地方,没下车,坐着又回去了。梁平安也没劝他太晚了,别折腾了。他慢腾腾地上楼,找到沈贺的房间,站在门口,好半天也没动,不知怎了,就是不想进去。
    梁平安在门口踯躅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心里烦的慌,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包烟,点着了没抽几口,又掐灭扔了。医院在近郊,扫过去周围没什么人影,又黑又空的,让人心里发闷,梁平安把火星踩灭,漫无目的地在底下转圈子,顾凛之说十之□有把握治好,可要是没治好呢?恐怕国内希望就不大了,沈贺肯定就得出国,他将何去何从?
    第二日一大早,梁平安被自己设的闹钟惊醒,外边天还没太亮,灰蒙蒙的,他昨天翻来覆去睡不着,猛地坐起来一阵头晕,缓了好半天才站起来,用凉水泼了好几把脸才精神起来,看一眼镜子里的男人,胡茬还不明显,但眼睛里的血丝却难掩倦意。果真是岁月不饶人,上学时他连着熬夜背书几天几夜,从不靠什么烟啊茶的提神,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洗漱好他就下了楼,在门口等顾凛之的爷爷,冬天亮天晚,梁平安站了快一个点太阳也不过朦朦胧胧冒出个边儿,能看清医院前边的小广场,像被镀上了一层蓝灰色的膜,停车场还空着,医生们都还没上班,他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就开进来了。
    梁平安立刻打起了精神,牢牢盯着,看车门一开,下来个人,往门口走了两步,梁平安连忙走出医院前厅,往那边迎了几步,离得近了,看清了,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穿的和普通老头儿没什么区别,个子不高,一身土黄色的厚大衣,戴了副玻璃底眼镜,手里拎了个不小的皮包。
    “顾老先生?”梁平安问了一句。
    对方抬头打量他一眼,点了点头。
    梁平安往他身后看了看,没人,“您自己来的?”
    顾老爷子又点头,没什么废话:“走吧,我先去看看人。”
    梁平安应了声,从顾老爷子手里接过那个皮包,还挺沉。
    梁平安自昨天把沈贺安顿好就没再来看过他,现在一开门,外边的一股冷气儿就钻进了温暖的病房,沈贺睡觉浅,一下子睁开眼睛,看着进来的两个人。
    顾老爷子把衣服脱了挂在架子上,转头对梁平安说:“你去打一盆热水来,再拿瓶酒精,两包棉球。”
    梁平安手脚麻利,端了盆进来时,听见顾老爷子跟沈贺说话:“年轻人,放宽心,凡事想开些,你的日子还长着。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事,不过只要活着就有念想。”一边说着卷起了衣袖,“不晕针吧?”
    梁平安替沈贺答了,“不晕,您要的热水。”
    顾老爷子嗯一声,从包里拿出两条毛巾来,说是毛巾又不像,像是麻布,泡在热水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梁平安看他把手也泡进去,拧干毛巾,擦了擦手。
    梁平安把目光挪回来,一低头和沈贺的眼睛对上了。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好好地和这个男人对视过了,现在,他注意到了,这个人的眼神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变得不一样了。梁平安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一顿,指尖不小心摸到沈贺的胳膊,它已经不能动了,但触碰起来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力量,随时可以把他圈进怀里,很温热,他似乎还能闻到那上面淡淡的酒精味儿。
    顾老爷子已经把他的一套针摆了出来,梁平安不懂,但扫一眼也看得出来顾老爷子用的东西很特别,不是现下流行的不锈钢针,颜色和质地都不一样,上边也没有螺纹,一套只有九个,简洁大方,隐隐的又让人觉得古朴厚重,没准儿就是传家之宝。
    “今天第一天,先用体针,过两天再用头针。”
    顾老爷子说完了,抬手看了一眼时间,“这个时辰刚好,等用头针的时候就得半夜了,小伙子,到时候可就不让你睡觉了。”他说着还呵呵笑了两声,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很叫人安心。
    梁平安也配合着笑了笑,
    一套针下来天早已大亮,日头明晃晃地挂在窗外,顾老爷子取下最后一枚针,拿棉球碾了碾取针的部位,“这就行了,大后天我再来。”
    梁平安把沈贺的被子盖好,转身帮顾老爷子收拾东西,一边连声道谢:“麻烦您了,真太谢谢了。”
    顾老爷子今年也快七十岁了,两个小时下来也不轻松,他摆摆手,从皮包里拎出一个塑料袋来,就是那种超市用的塑料袋,上边还印着几个红色的印刷字,“给他泡脚用,抓一把就行,泡半个点,水温不要太热。”
    梁平安连忙接过来,“记住了。”他把袋子搁一边柜子上,也穿上大衣,“那我送您出去。”
    顾老爷子嗯了声,没说什么,给沈贺针灸这几个点他也没说出几个字,梁平安看出来了,这是个话少的人,话是不多,但该说的都说了,靠谱。
    79七十九
    后来果然如顾老爷子所言,施针的方法越来越复杂,有时候一周都不来一次,有时候连着来两天,还有从早到晚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来一次的,梁平安听顾老爷子说这是长周期疗法,一个月才能算一疗程,最早三个月见效,多了,耗上一年也正常。
    但只要他说痊愈了,以后基本就没有复发的可能了。梁平安看顾老爷子折腾来折腾去的,有些过意不去,不说时间漫长,就说针灸的时候那些手法,他算过,做头针的时候一分钟就要捻两百次以上,还得顾忌着沈贺的反应,一有热胀麻就要歇几分钟,是真麻烦,也是真累,劳心劳力,怨不得老爷子早就隐退了。
    一晃,两个月快过去了。
    “有感觉么?”
    沈贺紧紧闭着眼睛,突然皱了下眉头,梁平安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连忙说话:“他有点疼了。”
    顾老爷子瞥了他一眼,起了针。
    “这几天过节,我就不过来了。饮食上还是要忌口,一切照常,初六我再来。”
    梁平安熟练地帮顾老爷子收拾好东西,说了几句过年的客套话,好好歇歇什么的,把人送到楼下上了车,他顺路去超市买了一袋速冻饺子。
    天气没有来时那么冷了,下了几场小雪,路面的积雪斑斑驳驳露出黑色的柏油马路,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顾凛之这些天只和他联系过一次,问他过年要不要去他家。
    梁平安推开病房的门,沈贺半靠在床头,用一只手翻书,和往常一样。不说话不动弹的时候,他这个样子就像坐在城堡里静静观赏着风景的王子。
    梁平安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沈贺抬起头和他对视,也是和往常一样,不发一声。这两个月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沈贺是不能说,梁平安的话却是真的越来越少了。
    沈贺用手指摩挲着纸张,页面的纸张和指纹之间是细小的微妙的连接,不可言明的触感。那让他突然产生一种类似于怀念的情绪,很久以前梁平安喜欢对他说很多琐碎的小事,总是直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向他表示自己的喜悦或者是感激,偶尔会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故事,大多数时候并不好笑甚至很老套,但也有把他逗笑的时候,他笑了,梁平安就会露出比笑还要开心的神色……
    梁平安沉默着把屋子打扫了一遍,什么也没说,拎着塑料袋又出去了。梁平安去找护士帮忙煮了一袋速冻饺子,倒进透明的保鲜盒里,白白的小饺子叠在一起,一端进房间,那种浓郁的香味立刻让饥饿感占据了人所有的感官,顾老爷子的疗法需要严格控制饮食,沈贺很久不沾荤腥,冷不丁一闻到,看梁平安的眼神都不对了。
    梁平安难得笑了笑, 把盒子放在沈贺腿上,看沈贺用一只手拿勺子舀饺子,勺子是不锈钢的,饺子刚煮好也很滑,他吃起来有点费劲,咬一口,圆滚滚的饺子一下子掉到了床单上,梁平安连忙起身拿纸巾擦了擦,沈贺不吃了,表情有点怪。
    梁平安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沈贺伸伸手,把勺子塞到梁平安手里。
    梁平安愣了愣,没说什么,把自己手里的饭盒放到一边柜子上,舀起一个饺子送到沈贺嘴边,沈贺一张嘴,配合地接住白嫩嫩的饺子,细嚼慢咽的。
    一个接一个的,保鲜盒里的饺子很快见了底,本来梁平安也没给沈贺煮多少,不过是过年了沾点气氛,下午沈贺已经吃过一顿了。他给沈贺喂饱了,自己拿过筷子才继续吃起来,沈贺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眼神不再那么馋了,可梁平安总觉得他有点眼巴巴的感觉,怪好玩的。
    吃完这顿晚饭,天色已经黑透了,梁平安打开电视,沈贺住的病房是个小套间,挺高级,空调电视什么的都有,他找了个台,其实也不用刻意去找,这个时候哪个电视台都在放春晚。放眼望去都是喜气洋洋色彩缤纷的,蹦蹦跳跳着笑闹着,热烈的,和外边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梁平安看了眼时间,站起来出去了,沈贺抓着遥控器把声音调小了一些,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人在打电话,挺模糊的,听不太清,沈贺竖着耳朵竭力分辨着,头两个是给同事拜年的,然后应该是梁平安的姐姐,再下来……一直没接通。
    不一会儿梁平安又端着盆热水回来,表情平常,熟练地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药材,掂了掂扔进水里,走到门口把屋子里的光线调暗些,回来坐到沈贺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了会儿节目。有小品抖包袱,他就跟着笑一下,电视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泡在静悄悄的水里,光影也沉淀下来……不知怎的,周围的一切突然都变得很遥远。更加遥远的地方,冬夜里鞭炮和礼花轻而闷地回响在外边的楼群街道,和电视机里的歌舞交相呼应,此时应该是万家灯火,阖家团圆。
    时间差不多了,梁平安站起来打断了沈贺的思绪,他被扶着坐起来,梁平安搬着他的两条腿搭在床边,卷起宽松的裤腿,接着半蹲□子把他的脚放进木盆里,手里还搭着一条毛巾,浸湿了一点一点按摩他的脚底,脚踝,小腿,水声轻轻的……他是很有耐心的人,沈贺早就知道,两个月来天天都这么来一遍梁平安没有一天偷懒或者忘记的。
    沈贺低头看到梁平安的头顶,三十岁出头的人竟然已经长了白头发,不明显,也就两三根,躲在黑色的发丝下,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边缘。
    可就这一瞬间,十年前那个年轻人一下子就消失在他的脑海里了,怎么想,绞尽脑汁的想,也想不起来了。梁平安以前……是什么样子来着?
    沈贺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好是种什么感觉。很陌生,陌生得可能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里,又酸又闷的,还有些发慌,让他特别想说话,说,你恨我么?
    恨的话就不会这样照顾我了吧?沈贺很快又在心中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我们,你……
    他突然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像置身于一个梦境,虚幻又真实的,只是看着,只是体会着,只是不想闭上眼睛。
    春节过后就是开春了,今年的春天像被关了太久的少女,迫不及待地冲出牢门,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热情和美丽,京城一夜之间泛起了嫩绿色的春情,叫人在和煦的春风中忍不住微笑。
    就在这个时候,沈贺能站起来了。
    走起路来还不太利索,速度也不快,慢吞吞地像在踱步,但即便如此对于沈贺来说也像过节一样意义重大,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自己走过路了。
    梁平安从没见沈贺这么高兴过,沈贺从来都是有点喜怒不形于色的,从上学时就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开玩笑的时候极少,脸上的表情并非是死板着的,也有适度的笑容,但梁平安知道那只是一副面具。因为沈贺真开心的时候,是从眼神里看出来的,特别亮,眼珠的颜色本来就浅,那时候就会给人一种流光溢彩的错觉。
    他也笑了笑,跟在沈贺身边,胳膊却绷得紧紧的,怕沈贺没走稳不小心摔着。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沈贺是越走越稳,到了后来,笑脸已经绷不住了,明晃晃地挂在脸上。其实沈贺这些天已经瘦了很多,笑起来的时候两腮微微往里凹着,头发为了方便顾老爷子施针也剃得光溜溜的,这样子显得他有些滑稽,滑稽又可怜。
    梁平安拍拍他的后背,“行了,不要累着,慢慢来,每天走一会儿。”
    沈贺嗯了声,没说话,又慢吞吞地沿着走廊往回走。
    有过往的护士看到他,忍不住打量几眼,再跟梁平安说两句惯常的慰问,梁平安看到了在这些年轻的护士眼中跃动着十分活泼的东西。
    沈贺这个人,就是现在这幅样子也是有人喜欢的,说不好反而更能激起年轻女孩子们的母性和幻想,有句俗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听些将叫瑕不掩瑜。
    梁平安脑子里瞎想着,他心里也许久未曾这样放松过,他陪沈贺走到病房门口,一抬头,突然看到一个人。
    沈贺也看到了,停住脚步不动了。
    三个人站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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