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它,曾是从天而降之喜。郑予北那张令人难忘的脸骤然闪过脑海,林家延被愧疚整个绕住了,气得好几秒没说出话来,随即狠狠在林家栋小腿上踹了一脚,抢过公文包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林家栋哀嚎了一声,颇为愧疚地目送着林家延的背影,嘟哝了一句“至于么”,然后顿了顿才去拿杯子喝水。那是林逸清之前喝龙井的杯子,古色古香的挺别致,他仔细看了几眼,放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滑了一下,哐当一声就横尸当场了。
    林逸清愣愣地看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大半年舍不得离手的好杯子,现在已经成了一地的碎渣子。
    何嘉h从厨房转出来,拎着抹布的手握紧了好几次,最后又松开了:“你,你还是去家延房间待一会儿吧,我来收拾这儿。”
    于是林家栋垂头丧气地去了,林家延顺理成章跟他打起来了,又是好一阵哐啷哐啷的闹腾。
    果然林家栋回来了,天就真的要塌了。
    轰轰烈烈一架打完,林家栋和林家延并肩坐在地板上,就像他们之前相处的十几年一样。
    “喂,今年你看上什么人了没?”
    林家延仰头看向天花板,眼神迷茫如无辜羔羊,半天没做声。
    “那有什么人看上你了没?”林家栋深知他在这方面反应有多迟钝,无声地笑了一下,自动切换成另一个角度再问一遍。
    “……有。”
    林家延的床底下从小就藏着一个篮球,郁闷了就会用手勾出来,然后抱着发愣。林家栋熟门熟路地把那个球摸出来,在手里玩了两下,顺便拿肩膀撞撞家延:“哪天有空带给我看看?”
    林家延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少敷衍我,到底哪天?”林家栋把那球往林家延脸上扔过去,半途理所当然地被他截了,还在右手指尖上滚出了一个漂亮的花样。
    大学毕业直到今天,他参与的项目都进入收官阶段了,一年又一年回来时看到的家延却总是这个样子,淡淡的、克制的、少言寡语。年少时手里有篮球就会有点笑意,往后却渐渐冷得厉害了:该他做的他都去做,而且做得很好,只是骨子里透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倦态,始终看不到他展颜一笑的样子。
    任谁都不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开开心心的,但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无甚生气的,毕竟也少。林家延是有一句说一句的人,从来不会坐下来跟他这个同胞哥哥谈什么心事,弄得他也不好开口去问。诚然他待的那个圈子里真感情不多,这么多年系于阮棠身上的情分也是易结不易解,可他也不至于……
    到家之前还在想这件事,谁知今年气势汹汹冲到楼下来朝他扔西红柿的林家延,居然有些不一样了。
    他在笑,明明白白的笑容,眼睛里全是自然流露的暖意,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内心的愉悦。林家栋第一反应是他弟弟练了什么功、入了什么邪教了,后来转念一想才觉得他是恋爱了。
    这会儿抓住机会问了,没想到他自己还糊涂着。林家栋转头看看正发着呆的林家延,忽然很想迎面泼他一盆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说你没看上别人?!你当你哥我万花丛中过,全都是打酱油路过的……我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那就……下周五?”林家延犹豫着开了口,一字一顿地。
    林家栋有些惊讶:“见我而已,又不是见爸妈,他需要这么长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林家延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并不答言。
    “唉,真没想到你还有会体贴别人的一天……”林家栋轻声叹了口气,笑得意味深长:“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是认真的?他配得上你?”
    林家延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看了就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很好。”
    这岂止是护短,简直连小孩子夸耀玩具的表情都拿出来了。林家栋看得一愣,“林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油然而生,只能借着乱抓脑袋的动作来掩饰过去。
    林家延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眼里的光已经逐渐变得温淡起来,显然是很享受这种久违的兄弟相处。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彼此依靠着,两张别无二致的面孔都相当平和。
    “哦对了,顺便说一句,刚才你弄坏的那玩意必须给我装回去。”林家延站起身,顺便把林家栋那只抓头的爪子拽了下来。
    林家栋不怀好意地笑笑:“怎么,还真是定情信物?”
    “少管闲事,今晚睡觉前给我装回去。”
    “喂喂,我确实是学工科的,你好像也不是学文的吧。凭什么非得我动手?!”
    “别废话!年年害我多跑一趟,你别以为这事儿光砸你一个西红柿就算完了!”林家延像变了个人一样,浑身上下恶劣的因子都活跃起来,极其自然地往林家栋身上踹了一小时之内的第二脚,随后扬长而去。
    林家就是个小社会,而且是个黑吃黑的小社会。遇上林家栋这么个小祖宗,林逸清成了时不时暴跳如雷的狂躁爹,何嘉h成了天天跟着收拾烂摊子的悲催娘,而林家延,则不得不培养出看人下菜、随机应变的超凡能力。
    林家栋打架了,林家延要去劝架或者帮着打别人;林家栋跟小姑娘分手了,林家延要当心被亲友团误认作陈世美;林家栋考得太好了,林家延走在学校走廊里也跟着遭人白眼;林家栋体育课上受伤了,林家延就得寸步不离伺候他做这个做那个,移动伤员时承受着跟自己相差无几的体重,还得不停地安慰他“没事的,过几天就不疼了”……
    林家延杯具了小半辈子,被迫养成了面对林家栋时的专用性格:你恶劣我也恶劣,你无赖我也无赖,你暴力我也暴力,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
    街坊四邻都听见那声“小延延”的一箭之仇刚新鲜出炉,出于有仇必报和提前预防过年期间其气焰过于嚣张的双重考虑,林家延认为自己的行为不仅恰当,而且必要。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林家栋天生就这样,从里到外再由表及里都是贱狒狒一只。
    林家延心理平衡了,尚且摊在地上的林家栋却转瞬就怒火冲天了,立刻朝着林家延的背影竖起了中指:“……我靠!老子千里迢迢跑回来,可不是专门给你踹的啊!你td……你以为你谈个恋爱就了不起啊!”
    “咱爸现在还在对着你打坏的杯子发愁呢!咱妈正给你收拾一地碎渣子呢!你敢踹回来吗?你敢吗?”
    林家栋气急败坏,半点兄长的面子都不要了:“……算你狠,你狠!你给老子等着!”
    林家延好整以暇:“好,我等着。”
    窗外一只好大的乌鸦拖着省略号飞过,可惜夜幕太浓,林家谁也没看见。气鼓鼓如同蛤蟆的林家栋瞪着笑眯眯胜似弥勒的林家延,眼看就快到年关了,果真是锣鼓喧天、各就各位,好戏即将上演。
    17
    17、3
    看来林家延还算是很了解郑予北的,因为他得知下周五要见传说中的圣兽林家栋时,果真反应过激了,差点把一杯红酒浇在自己盘子里。
    “你你你,你怎么能把日子定得这么近呢!你得多给我一段时间准备准备啊……”
    林家延拿着刀叉的两只手都顿在了半空:“予北你这是大姑娘上轿么,给你五天时间你还觉得不够?你不是准备买个十张面膜连敷十天然后才能见人吧,还是打算去美容院做个脸再做个头发?”
    郑予北愁眉苦脸:“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那毕竟是你哥,是你家里人,你还不准我紧张么。”
    “你是我的私事,跟谁都没有关系。”林家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让人觉得淡然清远,包括此时此刻:“我是看在他跟我长着同一张脸的份上,才同意让他见一见你。不管他怎么看你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热腾腾的窘迫全聚集在脸上,郑予北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傻乎乎的,只低着头假装专心切牛排。相对别的进餐场所,林家延看得出他最钟情自己家里,所以近来经常跟他一起去买菜,然后在他家的厨房亲手做给他吃。眼下两人正吃着的黑椒牛排也是林家延的手艺,味道似乎没有刚端上桌的时候那么好,很少的一点黑椒弄得郑予北舌根都烧起来了。
    林家延也不打扰他纠结,照常吃完了自己那份,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向盛着餐巾纸的小竹篓,姿态就像拿碳棒和大提琴琴弓一样优雅谨慎。郑予北盯着那只手移动的轨迹,突然慌张地抓住它,低声问:“你哥……平时都喜欢什么,我该买什么见面礼给他?”
    林家延微微地笑起来,另一只手取了餐巾纸去擦了嘴角,起身绕到桌子的另一端,屈膝蹲在郑予北面前:“我父母喜欢管弦乐,所以我学的是大提琴,林家栋学的是长笛。我替你都准备好了,一套管乐器保养专用套装,还有给他打篮球的时候戴的限量版腕带。”
    “原来你不是买给我的?”郑予北垂下眼,作出很委屈的样子:“你上过好几次adidas的官网,我以为你是订了送给我的呢。”
    “哦?你翻了我ie里的历史记录?”
    “我那是职业病,开了ie第一件事就是翻记录……”郑予北把那几根始终握在手里的手指拎起来,引到唇边去吻了吻:“原来一个多月前你就在替我考虑见你哥的问题了,早知道……”
    “是啊,早知道你就不用怀疑我到底想不想跟你谈情说爱了。”林家延嘴上说得刻薄,笑容却温柔宠溺,就像看着一条懵懂无知的爱斯基摩犬。
    然后他的犬只循着本能俯身来亲吻他,他仰起头来,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那次历史性的会面安排在了酒吧,一家算是与他们都有些渊源的酒吧。那倒霉的军工基地地处穷乡僻壤,开车开上三个小时才能见到人烟,每次林家栋都得从家搬去一大堆物资。烟都孝敬了领导们,他自己是不抽的,左一包右一包送完也就算了。可林家栋喜欢的酒消耗得远比烟更快,因为早几年进来的学长们和晚几年进来的学弟们无一不爱酒,年轻人聚起来喝上几个周末,很快就一滴不剩了。如今回到都市里,见了酒吧和里面的调酒师,林家栋喜得恨不得吊到人家身上去,调出一杯就灌下一杯,喝死了他也愿意。
    林家栋自小嘴刁得很,喝酒也是一样,认准了一个调酒师就时常跑去捧场。这家酒吧原来的老板是陈扬的朋友,后来出国定居了,店就交给了当时店里最出色的小调酒师。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初二十刚出头的调酒师也快四十了,一身沉沉的黑色衣装,肤色极白,倒真看不出他的年龄。陈扬和叶祺两位长辈都喜欢这里,阮棠和林家兄弟大了以后也跟着一起来,现在已经成了家庭聚会的固定场所,一应店员没有不认识他们的,自然包括手艺精绝的调酒师兼老板。
    现在正是林家栋一年一度的长假,周五这天太阳还没落山就到了酒吧,跟调酒师先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天,叫了外卖来跟店员们一起吃了,然后就找了个角落坐着,安安闲闲看着店里逐渐热闹起来。
    光怪陆离,喜怒哀乐,世上全部值得人动心的强烈情感都能在这儿找到,然后激越地碰撞、释放,好让人们在白天里能愈发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林家栋似乎天生喜欢这种场合,高中时就借口“来找陈叔叔和叶叔叔”往这儿溜,读大学起离开上海,之后每年的假期都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晚上献给了这里。
    也许是过了二十五了,也许是家延马上要把真心喜欢的人带给他看,林家栋一个人坐在暗处,竟然觉出了一丝罕见的疲累。
    疲累,谁能相信林家栋也会累呢。林家栋能为了机器人大赛连熬三天三夜,林家栋一人能担下一个小项目组的全部实验计划,林家栋是核弹科研组的未来之星,林家栋是升衔缓慢的科研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可他是真的累了,看着满目的浮华,忽然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歇一歇。
    嗯,最好是一朵很漂亮、很体贴的解语花,做菜做点心都像我妈一样手到擒来,要热情又主动,要……
    他自己在那儿异想天开,笑得又色又呆,连林家延到了他都不知道。
    “予北和小棠都加班,大概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林家延先把吧台那边拿来的一瓶百威放下,大衣脱了搭在沙发背上,然后才落座在他身边:“你刚才想什么呢,一脸花痴相。”
    林家栋晃晃手里的杯子,里头绿盈盈的酒液随之荡漾,像极了一汪泪水:“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女朋友了?”
    林家延顿了顿,一下子笑起来:“原来你之前找的都不是女朋友?”
    “我没当真过,真的,我一直觉得我离结婚还远着呢。”
    “……林家栋,你才二十五。你不会是研究了几年导弹就以为自己已经立了业,可以考虑成家了吧。”
    林家栋居然显得有点惆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我想找老婆可比别人难多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那姑娘得多喜欢我,才能在这儿等着我一年只回来十几天啊。我们这是在上海,又不是什么山沟里,谁能一心一意年年等我?”
    林家延一向认为他应该争取调出保密部门,但这种单位是严进严出的,况且林家栋这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他的核弹上,恐怕劝了也没有用。现在他起了找老婆的念头,林家延觉得为时过早,估计家里的爸妈可不是这么想的,自己漏一点口风,林家栋这个年就别想过安稳了。
    想是这么想的,做人却不能真这么缺德:“你想怎么办,相亲?那我替你跟妈说一声?”
    林家栋被相亲两个字惊了一下,低头考虑了半天才回答:“也……也行吧,不过我一定要漂亮的,必须漂亮。”
    林家延忍不住又笑:“好好好,妈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你最好跟你老婆生两个,其中一个算是替我赔给爸妈的,跟我姓,照样叫你爸就是了。”
    “跟你姓,还不是姓林么。”
    “……”林家延默默踩了他一脚,再也不开口了。
    阮棠和郑予北在时间观念上倒真是老实,说了过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不到就真的来了。阮棠挺随便地坐了,郑予北看见那张与心上人一模一样的脸,难免要愣一愣才把提着的礼品袋递过去,客客气气伸出手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林家栋笑着倾身,两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握在一起:“多谢你照顾家延,他眼光刁钻,我一直还以为他搞不好要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四个人都笑了,过一会儿点好的小食都送上来,自然又是一番相谈的开端。
    既然是他带了人来见家栋,账总得先一步结了。林家延借口去洗手间,到了吧台那儿却前前后后找不到老板,因而多耽搁了一会儿。那张小圆桌旁,林家栋好像已经喝多了,满面红光地拽着郑予北开玩笑:“家延平时看着不挑剔,其实眼光是很高的。我之前还在猜你长相如何,为人如何,现在看来倒确实不输给阮棠……”
    家延曾说过他暗恋一个亲近的朋友多年,至今不敢确定自己走出来了没有,郑予北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里却猛地凉下去:“为什么拿我跟阮棠比?”
    林家栋万分惊讶地扭头去看阮棠:“他居然不知道?他是你的同事,由你介绍给家延认识,你连这件事都没告诉过他?”
    阮棠哪里敢抬头,只能扶着额连连摇头,最好眼下就有一盆沙子,让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去才好。
    林家延这时正巧付完钱回来,一眼就撞上郑予北一张煞白的脸,像是血气一瞬间被抽了个精光的样子,不由想要上前去安抚他。
    “别碰我!”郑予北总算活过来,还没起身就先喝住了林家延,随即又慢慢转向阮棠:“家延喜欢你,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介绍我们认识,对么。”
    阮棠一言不发,于是郑予北再回头去盯着林家延:“你暗恋这么久的人就是阮棠,我好歹是他带到你面前的,你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勉强用着,对么。”
    勉强撑到这两句话说完,郑予北气得肺都要炸了,五脏六腑没有哪里不在发疼,当下甩手就走。阮棠坐在最外面,面无人色地伸手去拉他:“喂……就算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可家延是自己愿意跟你在一起,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郑予北狠狠推开他,力气之大几乎把阮棠连人带椅子全掀到地上去。看他极其狼狈地稳住了身形,郑予北终于想起还有个初次见面的林家栋坐在那里,转身去向他点头告辞:“失礼了,你们继续。”
    他一阵风似地冲出去,林家延只管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已经被他那句责问给问傻了。
    “白痴啊你,还不去追?!”
    林家栋好心提醒,林家延却不领情:“我白痴?我看是你白痴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该知道多少、什么时候知道,怎么也用不着你来过问吧!”
    阮棠绕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指着门口,半晌不动。林家延来回瞪了他们好几眼,最终还是追了出去,一路撞开无数无辜的倒霉鬼。
    林家栋也算是受了惊吓,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阮棠,你这到底算什么。”
    “确实是我不对,我看他们发展顺利,就想着说不说都一样。”阮棠惨然一笑,这才想起去揉一揉自己刚刚被推搡的地方:“那你刚才的话又算什么。连我都觉得轮不到我开口,你有什么权利替家延实话实说?”
    林家栋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淡淡地扫向酒吧半开半闭的大门:“郑予北总要知道的,时间早晚而已。家延在这方面从小就稀里糊涂,我要是不推他一把,他大概还以为他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呢。”
    阮棠的面色变了又变,终究没再答话。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他和林家栋能插手的事情。情情爱爱的,永远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分辨。
    18
    18、4
    郑予北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他要是真心不想让别人追上,那就没什么人追得上他了。
    可天意弄人,林家延就是那少有的百分之五。
    郑予北没回过头,但他知道林家延一定会追出来。他自己一冲动就把话说重了,心里其实也清楚不是这么回事。这世上没人会爱屋及乌到这种程度的,林家延终究是对他有意,才会渐渐试着亲近他,进而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有胆量冲出来,自然有把握他会追上来。事实如此,郑予北此刻却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恃宠而骄,只是一门心思不想轻易被追上而已。
    两个人沿路一通狂奔,林家延跑着跑着就想起了高一那次全市中学生体育节。学校田径队那哥们儿忽然闹肚子,篮球队带队老师就把他给卖了,临时打电话让他去参加一千米决赛。那是林家延记忆中最为艰辛的一次一千米。四百米跑道他们要跑两圈半,领跑那家伙狡猾又顽固,明明体力早就透支了,硬是撑到最后半圈才减慢了速度,让林家延抓住机会超了过去。
    一面胡思乱想着,林家延一面还要抬眼去看予北留给他的背影,思绪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清明起来――
    事后他才知道,领跑那家伙赛前不久受了伤,好像是脚掌骨折,比赛这时候才养了两个月不到。因为是全市决赛,又有这种特殊情况发生,学校里就派他去医院探望一下这位虽败犹荣的第二名。本来都说好什么时候去了,林家延却听说那人是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性格特别坚忍好强,所以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赢。这一去必定成为什么弘扬体育精神的晚间档本市新闻,林家延觉得这是哗众取宠,把别人的伤口揭出来给全市人民看,所以又不想去了。最后还是林家栋好说歹说劝了他过去,说是日后高三的推荐权力毕竟握在校方手里,区区一介学生不要随便开罪云云。
    林家延去了,学校果然通知了电视台来录,可他进了病房就关了门落了锁,把手持麦克风的女主持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都堵在了外面。里面那个靠在床上的少年也没料到,先前眼里的嘲弄还来不及收起来,又掺上了猝不及防的感动欣喜之色,一时弄得一片混乱。
    后来……后来林家延没跟他多说什么,补品和花束放在一边,自己坐下来削了一个苹果给他,过了一刻钟也就告辞了。那个一千米第二名的名字,好像就是郑予北。
    予北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的脚,予北身上偶尔闪现的浓浓阴郁,予北在感情方面的小心翼翼。前尘往事蜂拥而来,林家延心里被照得透亮,也终于在郑予北快要拐进小巷之前截住了他,抬手搭上他的肩,边喘边说:“……予,予北,都快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跑不过我。”
    郑予北脸上的愤怒忽然恍惚起来,就像一块坚冰在融化那样,一分一分露出苦涩的柔和来:“五个月了,林家延,我重新遇到你五个月了,你偏偏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我,我怎么会没事去想那么,那么遥远的事情啊。予北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怎样?”郑予北苦笑起来,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平视着林家延的眼睛:“你一直瞒着我,实话说一半藏一半,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家延心里疼得厉害,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了。他想伸手去拥抱他,又觉得他会立刻挣开,伸出的手堪堪顿在了半空中。
    郑予北当然也看见了,立刻声线又低了几分,却更不讲理:“你就是因为我是阮棠介绍给你的,你才肯搭理我。你心里一直惦念着阮棠,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的……”
    话还没说完,林家延却生气了,一把把他摁在墙上,凶巴巴地吻了上去。
    上星期才教会了你,现在你就来堵我的嘴!郑予北委屈得要命,一旦挣扎起来又被按住了手脚,只能硬撑着僵在原处,拒不回应。
    “别胡说八道,再说我真要打人了。”林家延贴得极近,羊绒衫毛绒绒的袖口都蹭到郑予北脖颈里去了:“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你少惹我。你听好了,阮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喜欢的是你。”
    “你……你说了不算!我才不信你!”郑予北眼眶都红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林家延分明是心疼的,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要笑,最后只好慢慢揽了他的肩背收进自己怀里,妥善细心地抱稳了:“当然是我说了算,我喜欢谁难道还由别人来定夺吗?予北……北北,我真的喜欢你,你只管相信就是了。”
    多年前听说他那番身世时,还佩服他小小年纪就靠着国家奖学金交学费,敬仰他一派倔强孤傲,什么都逼着自己去夺第一……原来他心底里是这样容易害怕的一个人,简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郑予北在他怀里浑身发抖,林家延把他抱得更紧,嘴唇紧紧地贴在他耳朵上,低声细语:“别害怕,你相信我。我们之间的事跟谁都没有关系,真的,你千万不要多想。”
    他耐心安慰了半天,郑予北才从他颈窝里发出一线闷闷的声音来:“那……那你明天就搬来跟我一起住,你的房子尽快租出去。”
    ――看在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叫我北北的人,我就相信你一回。
    林家延笑着含住他的耳垂,应允得毫不犹豫:“好,我今晚回去收拾东西,明天起就跟你一起住。”
    北风自顾自地呼号了一整晚,这时候居然奇迹般地消停了。林家延长时间地抚摸着郑予北的脑袋和后颈,疑惑着仰头去看……原来这一天一地的白雪,早已纷纷扬扬。
    这雪到了第二天凌晨才收住,郑予北破天荒在周六起了个大早,兴冲冲跑到附近的卖场去搬了一堆东西回来。可可粉、巧克力酱、蜂蜜、布丁……一切就绪,只等着林家延开车把他自己送上门来,从此跟他郑予北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人家卖场里清晨现做的布丁早就放得冰凉,看上去活像一团黏糊糊的浆糊。郑予北从下午开始就坐在桌面没动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机,盼着家延打电话给他……哪怕是亲口说出“我觉得跟你一起住的时机还不成熟”也好。
    期待渐渐变成恐惧,最后成了一片上下浮动的浑浑噩噩。人到了这个份上,那真是什么念头都一拥而上了,什么爱得太草率,没给自己留余地什么的,全都拦不住了。
    等到十一点多,郑予北终于决定去洗澡睡觉。浴室里水声不断,餐桌上的手机也响个不停,正是林家延姗姗来迟的来电。
    夜灯昏黄的光笼在手机屏幕上,一明一灭极为规律,显得冷血且徒劳。郑予北愣在那儿看了许久,最后直接按了关机键。
    如果这是你考虑了整整一天的施舍,那么我拒绝接受。
    家延家延,我爱你爱得筋疲力尽,能不能奉陪到底恐怕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了。
    一夜的思前想后,痛定思痛,当门铃伴着晨光一起侵入室内时,郑予北只觉得头痛欲裂。
    “……怎么是你。”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站在门口的是林家延,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是阮棠。
    “我是来给你送钥匙的。”阮棠知道他心结未解,看自己正从头到尾的不顺眼,因而也就直奔主题了:“林家延昨天发了一天的烧,一个人睡到晚上才想起打电话找人,结果林家栋跑去照顾了他一夜,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你没接他电话,林家延气得差点把手机都摔了,估计不会给你开门的……所以我把钥匙给你。”
    “你怎么会有家延那儿的钥匙?”郑予北满腹狐疑,没有立刻伸手接过来。
    阮棠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当然不可能有,这是林家延父母留着的备用钥匙。我说他跟男朋友吵架了,不肯给人家开门,他爸妈就把钥匙给我了。”
    “……那家延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烧?”
    “……”阮棠被他噎了一下,反而笑起来了:“请你回忆一下,前天晚上他去追你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什么?”
    郑予北依言想了想,很快就惊悟了。林家延从酒吧里冲出来的时候忘了穿大衣,薄薄一件羊绒衫就跟着他跑过了那么长一段路,后来又站在雪里亲亲抱抱的,这还能不感冒就成了铁打的了。
    “行了,你拿了就赶紧过去吧,我走了。”阮棠也不管他想通了没有,甩手把钥匙丢进他怀里,潇洒地转身就走,扔下石化状的郑予北站在那儿,脸色黑如木炭。
    得知了真相又拿到了钥匙,郑予北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就匆匆出门,赶到林家延那儿还算不晚,正好买了两碗清淡的粥一并带上去。开了门进屋,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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