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走的褒斜道,可容歩骑大军开进?”
    听到阎行的询问,法正沉吟了一会,才缓声说道:
    “褒斜道北入口在郿县斜谷口,南出口在汉中褒谷,故称褒斜道。谷间栈道循河流而筑,无需翻山越岭,倒是能容大军开进,秦时司马错伐蜀,秦国大军即经此道。”
    “不过汉中褒谷出口莽崖削壁,若有兵卒扼守,可谓一人守险,万夫莫进,加上斜、褒二水湍急,若遇大雨,时有冲毁栈道立柱之事。”
    说到这里,法正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在不明面前这位骠骑将军心思的情况下,他可不敢像孟达一样,贸然地献上进军方略,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看似虽好,但也得后续有命享受才行啊。
    不过通过刚刚的问答中,阎行已经初步考量了法正的才干,能够洞察张鲁、刘璋两家的争斗和强弱,对入蜀的山川地形颇为熟悉,显然是在这上面下过了一番研究工夫的,虽然面前的法正年纪轻轻,但可以先放到军政事务之中磨炼,待到来日进军巴蜀时,这未尝不是一个谋主的合适人选。
    阎行开始转向孟达,笑着问道:
    “听说你有通渠之策献上?”
    孟达顿时露出笑容,从袖中抽出了一卷帛画,拱手献上说道:
    “在下世代家居郿县,前汉成国渠就在扶风郿县开源,对成国渠也算是颇为熟悉,听闻州郡有修缮成国渠之意,特此筹画了东扩成国渠的地图,冒昧献上!”
    阎行的亲卫从孟达手中接过了帛画,然后递到了阎行的面前慢慢展开。孟达响亮的声音也适时响起。
    “将军此时在帛画上所看到的,就是扶风境内的山川地形图,如果能够从将成国渠东扩,在经过槐里之后不是引入蒙茏渠,而是再向东北径直引入泾水,那增加的灌溉距离将近百里,沿渠两岸的土地将变成肥沃的良田。”
    “而渭北有一些如漆水的支流,东扩的河渠正好经过它们,可以将它们作为河渠的源流。”
    “昔年秦国修成郑国渠,号称‘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将军若能够修成这段东扩的河渠,就相当于再修成了一条郑国渠,这不仅是关中士民之幸,对于将军的屯田输粟也有莫大的好处!”
    孟达在讲解东扩成国渠的过程中,尽可能放慢语速,一方面是使得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清他的话,另一方面则是给自己时间斟酌出更具诱惑力的言辞来。
    “好,很好!”
    听完了孟达的精心讲解之后,阎行连说了两个好字,但却没有孟达预想中的那种心动的神色,他又问了孟达几个问题之后,这才停止了询问,并让亲卫合上了地图。
    眼看着自己好多天苦思冥想才设想出来的成国渠东扩之策没有在骠骑将军身上收到预想的效果,入蜀道路地形也被骠骑将军早早问及,对答的法正更是十分谨慎,点到即止。
    孟达纵然心有不甘,但献策完毕、身处尴尬的境地的他,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还是不得不向骠骑将军等人行礼告退,小心翼翼地和法正跟着郿县主簿,沿着来路退了回去。
    等到他们走后,阎行双眼微微眯起,环视身边的人,淡淡问道:
    “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开声。这里以严授的官爵和地位最高,还轮不到他们来对答。
    严授盯了那张留下来的帛画一会,才发言说道:
    “这法家的子弟,毕竟是官宦世家,家风熏染,言谈之间还有几分分寸。而观这孟达,巧言令色,投主上所好,高谈邀功,行径之丑恶,比其父辈更甚!”
    法正的曾祖父法雄是本朝的名臣,官至南郡太守,祖父法真也是一代名士,号为“玄德先生”,法正的父亲法衍虽不如父祖两代,但也官至司徒掾、廷尉左监。
    所以同为三辅名士出身的严授见了法正后,才说他是有几分家风的。
    但对于孟达,他今日的尽力的表现落到严授的眼里,却和他父亲孟佗斗酒换凉州的行径一样丑恶,令人作呕,为了逢迎尊上的喜好,不惜巧言令色、哗众取宠,所以严授对于孟达,则给了一个极低的评价。
    杜畿早知在这个时候举荐人才,自取其祸的结果居多。这个时候他也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了。
    只有郿县县令满头大汗,他本以为表现不错的孟、达两人能够给自己换来一个有慧眼识才的美名,没想到结果却是弄巧成拙。但对于严授的评语,身为举荐人的他还是得硬着头皮说道:
    “严府君,这孟子敬的东扩成国渠之策,虽然还有待完善,但也不失为一项利国利民的进策,又何须苛责于家声,哈哈,毕竟君子隐恶而扬善嘛!”
    对于郿县县令的话,头顶斗笠的严授眉头一皱,当即就厉声说道:
    “利国利民?可笑之极!孟达小儿,投将军之所好,欲以通渠水利邀功仕宦,但你可知这东扩成国渠近百里,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破土开渠,日费千金,可一旦出错,不仅要耗空三辅的民力钱粮,还会让吾等失信于三辅士民。”
    “单独这跨越漆水一事,就可以看出孟达虚谈河渠之事,漆水低而渠水高,若是跨越漆水,水往低流,河渠之水就会沿着漆水汇入渭水,又怎么会东扩近百里,引入泾水呢?”
    良田沃土都离不开水源的灌溉,若是按照上天的安排,那良田沃土就多只能够分布在各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中下流两岸,可是大地上的人为了生存,为了生产更多的粮食,早早地学会了和大河作抗争,并逐步掌握了各种利用河流的方法。
    通渠灌溉就是其中的一种,理论上只要在两条河流之间人工开挖一条渠道,引水灌溉,就能够人造出一条灌溉的河渠来,但严授督领三辅河渠屯田之事,深知开通一条河渠的责任之重、难度之大,远远就不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不考虑山川地形的限制、不考虑时节的变化、不考虑河流的走向、水量的多少、水位的高低,土壤的疏松程度,贸然去开挖一条河渠,往往就是事倍功半的下场,一不小心还会害死无数河工、民役的性命。
    阎行听到这里,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严授问道:
    “既然因为水位问题困难重重,那是否可以在跨越漆水这一段上修筑多道堰门,由此抬高了水位,而其中的堰用以连通过沟渠道,门用以排泻漆水,从而实现河渠跨越漆水。”
    面对阎行的询问,严授沉吟许久,方才答道:
    “修筑多道堰门,用来跨越漆水或许可行,但授眼下并不赞同将军东扩成国渠!”
    “为何?”
    “和授一开始就阻止将军重修前汉龙首渠的道理一样,施工的工期太长,又耗费太多的民力钱粮,不利于关中的休养生息、生聚教训。”
    阎行听完严授的话后,也沉默起来。
    冯翊郡在三辅之中遭受战乱相对较轻,所以是阎行最先经营的对象。郡中其实除了郑国渠、白渠二渠外,还有第三条河渠水利,比起另外两条河渠水利来,在后世更为有名,它的名字叫做龙首渠。
    时下龙首渠已经废弃,阎行了解后,原本想要重修三渠,但却被严授阻止了,最后只集中人力物力,修通了郑国渠、白渠两条河渠水利。
    至于原因,严授指出,龙首渠引洛水向渭水,据说可以收到使一万多顷的田地得到灌溉,沿渠的良田收到亩产十石的效益,但河渠经过的商颜山的黄土土质疏松,重新修通河渠、引水入渠后都很容易造成河渠坍塌,这种风险不值得阎行时下去冒,还不如集中人力物力重修更为稳妥便捷的郑白二渠。
    阎行也知道黄土土质疏松,遇水非常容易坍塌,前汉在施工之时还采用了井渠施工法,就是挖坎儿井的方式来修成龙首渠,但完工后,这条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龙首渠并没有发挥明显的效果。慢慢地,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条龙首渠最后也就彻底荒废下来了。
    理论上,井渠以及渠道可以采用砖、石衬砌等方法来应对、渗水、坍塌等问题,但为此需要付出的人力物力都也是巨大的,严授以为这对于关中士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至少也不是眼下初定关中的阎行能够承受的。
    当时严授讲明阻止的原因后,阎行也就不再重提修通龙首渠的计划,今日再听到严授用阻止修通龙首渠的原因来阻止东扩成国渠,阎行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再次颔首赞同了严授的判断。
    霸府短期内放下东扩成国渠的计划,这意味着大力主张东扩之策的孟达不会被重用,连带着法正也不可能立即大用,两个年轻人被辟入府中后,无显赫之功,注定只能够从最底层的佐吏慢慢磨练,默默等待属于他们脱颖而出的机会。
    严授不赞同东扩,但却没有反对西扩。阎行也不在这桩事情上作过多纠缠,他从堤上看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展颜笑道:
    “看完郿县的渠口,吾等也是时候前往陈仓了,沿途视察山川的地形走势,顺便敲定西扩的渠道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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