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彻在这片死寂之中。
    终于,有人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测试仪的边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跟到了那个人的身后。
    他们都没有受伤,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没有受伤的。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程山说得没错,一处微小到自己闭口不提就不会被发现的伤口,也有可能产生感染与变异。
    如果有人不检测,下一个变异的人,又会对这里的人群进行新一次地感染。
    所以他们不再敢吵闹,只想顺从安排,让这一切赶紧过去。
    可那些不幸在刚才受了伤的人,却是一个个都呆滞在原处。
    他们感受着旁侧异样的目光,仿佛已经能够预见检测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没有任何一人为自己说情的结局。
    最后,他们麻木地跟在了检测队伍的末端。
    同时也麻木地看着队伍前面的人,无比惶恐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柴悦宁不自觉看了一眼列车站内的电子表。
    时间走到了21:47分。
    这些数字是红色的,那么多年来一直是红色。
    柴悦宁却忽然觉得它像血一样,每一分钟的变幻都是那么刺目。
    枪声,又一次在这染了太多鲜血的候车厅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一个接着一个。
    那些在得到预料之中的检测结果后,绝望的,哭喊的,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感染者,最终一个都没能逃掉。
    乘客的检测结束了,治安官们排队开始检测。
    柴悦宁静静望着那不算长的队伍,发现几个小时前,曾崩溃到跪地痛哭的那位年轻治安官不见了。
    她回身看了一眼仍在地上躺着的那头异兽,心里有股说不出口的滋味。
    他其实知道自己受伤了。褚辞在旁侧轻声说着。
    感染不一定会变异,但如果被检测出感染,一定会被同类杀死。柴悦宁说着,不由得咬了咬下唇,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她想,她也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谁都想活,想活没有错。
    是这个世界在杀人。
    柴悦宁不再去看车站的电子表,而是摸出身上的怀表,望着表上的指针,咔哒、咔哒地消磨着每分每秒。
    不远处的治安官和医护人员依次做着检测,过程中夹着一声枪响,又有新的感染者应声倒下。
    前来支援的佣兵,也跟在了检测队伍的末尾。
    柴悦宁忽然想起什么,心底浮起一丝不安。
    她下意识抓住了褚辞的手。
    褚辞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她走了过去。
    通过初次检测的人在增多,检测的队伍正在缩短,柴悦宁开始有些抑制不住自己一再加速的心跳。
    当她们走到队伍的最前方时,理智的弦,瞬间绷到了一个极限。
    柴悦宁忽然不受控地凑至褚辞耳边,用低到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说: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带你走。
    那一刻,她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可褚辞没有回应她,若无其事走上前去,向负责检测的人伸出了胳膊。
    有那么十几秒,柴悦宁险些忘了呼吸。
    好在最后的结果,并非是她担心的那样。
    当她们再次回到角落无人的座位时,柴悦宁听见身侧的褚辞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这样的笑声,让柴悦宁忽然有些脸颊发烫。
    你笑什么
    你刚才在怕什么?
    褚辞的反问声很轻,柴悦宁不自觉望向她,望向了她眼底浅浅的笑意。
    那是沉郁之中唯一能让她放松些许的一抹微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叹了出来,笑道:我怕我从雾区带回来的是一个异种,以人类的模样,模仿着人类的举止,使用着人类的语言,在彻底变异前,悄无声息地感染我
    褚辞听了,轻声反问道:如果是这样,那我被检测出来,你不正好安全了吗?为什么会想带我走?你就不怕我真不是人类,一旦躲过了这次检测,就会一直潜藏在你的身旁吗?
    我没想到那么多。柴悦宁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人。
    那天夜里,那支试剂,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嗯。
    你信不过我。
    嗯。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忽然一同沉默了起来。
    褚辞看着柴悦宁手心里的怀表,直到那根秒针绕了足足三圈,才淡淡说了一句:谢谢。
    柴悦宁显然有些错愕。
    她以为褚辞会生气,至少气不会消得太快。
    毕竟她对她的信任那么浅薄,浅薄到同住一个屋檐下,都充斥着怀疑。
    可她听到了一句谢谢,她弄不明白。
    她张了张嘴,想要追问什么。
    可那预示着危险到来的警报声,竟在此刻再次响起。
    这一次,没有广播,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只有从列车站内外一齐响起的警报。
    这是城区的疏散警报。
    那么多年来基地从没播放过哪怕一次,但每一个受过基础教育的外城住民都在课堂上听过这段警报。
    不少人站了起来,目露惊恐地朝着站外的方向望去。
    程山面色铁青地拿起通讯器,似在向人询问什么,可几句话过后,他的面色变得愈发凝重。
    柴悦宁下意识检查了一下通讯器的信号。
    不出所料,像在地面时那样,信息无法传出,也无法接收。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六区的通讯,断了。
    警报声长鸣不断,无形间为这个空旷的列车站笼上了一层绝望。
    有东西靠近了。褚辞皱眉说着。
    不是错觉,她们脚下的地面,也随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频率,像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向此靠近,在脚下,又或是在头顶,成群爬动。
    什么声音啊!
    有东西靠过来了!有人失声喊叫起来,在上面!下面也有!
    是通风管道,异兽顺着通风管道从五区爬过来了!
    列车站外原本安静的城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惊醒。
    六区通讯信号已断,城区驱散警报启动,似有兽群从,从通风管道潜入,具体缘由未知六区军力已于今日中午赶往五区支援,所余战力严重不足。六区治安所程山,请求主城支援!
    程山声音颤抖地录下了这段留言。
    如果信号时好时坏,也许在某一个较好的时间段里,这条留言会自动传输出去。
    可这都只是如果。
    不过程山显然没打算一直这样做无用功。
    他连忙收起通讯器,上前对慌乱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不用紧张!基地建筑十分牢固,通风管道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这种能成群进入管道的小型异兽根本不可能撞破我们的
    他话音都还没来得及落下,便被一声又一声沉闷重响无情打断。
    柴悦宁感觉自己脚下开始不住地晃动。
    晃动的源头不止一处。
    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被一种尖刺之物顶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裂缝。
    不止脚下,还有头顶。
    裂缝之中,一只又一只指甲锋利,似人非人的惨白之手缓缓伸了出来。
    它们分明那么锋利,却又好似没有骨头一般,在钻出缝隙后便开始软趴趴地向外拉长、延伸。
    治安官们朝着鬼手开枪。
    显示着22:23分的电子表,忽然闪起一阵火花,被天花板上钻出的鬼手自高处掰落,重重砸向地面。
    碎裂的屏幕,好似扭曲了时间。
    第一只异兽从被撑大的头顶裂缝中蠕了出来。
    啪!
    伴随着无数人的惊叫,它掉落在大型检测仪的上方。
    瘫软着四肢,像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人类,又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蠕虫,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审视着眼前每一个猎物。
    感染检测仪疯狂闪烁着红色的警报灯。
    快跑啊!
    程山一声嘶喊,惊醒了那些被吓傻在原地的人。
    异兽的数量太多了,没有谁能保护谁,所有人都只能自保。
    这一次,再也没有谁还管束着谁。
    每一个人都拼了命地逃跑,找不到方向的,就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柴悦宁瞄准那只异兽的咽喉和眉心各开了一枪,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它的命脉。
    一只刚探出地面的鬼手缠上了她的脚踝。
    褚辞拔出柴悦宁腰间的匕首,弓身将其狠狠划断,起身时拽住她的胳膊,转身朝站口跑去。
    列车站口的玻璃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守在门口的治安官早已不见踪影。
    六区的大街上,那种无脊椎的人型虫正猎食着惊惶四散的人群。
    顶上斜吊着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是一场末日的狂欢。
    列车站内的枪声不再响起。
    长鸣的警报,在这一刻哑住。
    地下城基地,外城六区,沦陷于绝望之中。
    第16章
    停靠在站口的老旧装甲车已随着有些坍塌的地面微微倾斜。
    柴悦宁拽开车门,翻身跃上驾驶位,关上车门的那一刻,紧随其后的褚辞也坐上了副驾驶。
    一只人形虫从上方扑落在前窗的挡风玻璃上,整个装甲车为之一震。
    柴悦宁抬手一枪射/穿玻璃,血色溅上前窗,人形虫发出鬼婴的啼哭,吃痛地跳下车窗。
    我们去哪儿?褚辞问她,五区吗?
    不了。柴悦宁脚踩油门,在无数呼救声中朝着城区中心的方向驶去。
    街上的异兽,有的身上还挂着人类的衣物,却已失了人类的模样。
    挣扎求存的人挥着双臂向她们求救,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却没能得到回应。
    失望,绝望,不过是今夜最最平凡的一种情感。
    来此支援治安所的佣兵不少,这不是第一辆驶走的装甲车,也不会是最后一辆。
    褚辞望着窗外,望着这忽然之间好似炼狱一般的城区,轻声问道:我们不离开这里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旁观者。
    话里带着几分并不浓烈的哀伤,算不上冷漠,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恐慌。
    就像,初见时那样。
    柴悦宁心底闪过一丝说不出来的感觉,却又在顷刻间压入心底。
    她驾车从残忍猎捕人类的兽群中飞驰向前,透过碎裂如水纹般的挡风玻璃,望着沿途那些不知多少向她求救的人。
    最初眼底的犹豫,一点一滴尽数化作了坚定。
    柴悦宁:那些东西都是人类,刚变异不久的人类如果它们真是从五区通风口过来的,一定还会顺着通风管道爬进其他城区。
    褚辞:新的变异者也会加入它们。
    柴悦宁: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到军方和治安所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措施如果可以阻断通往其他城区的通风口,至少能给主城多留一些反应时间。
    褚辞回头望向柴悦宁,眼底似是闪烁着什么。
    她轻声问道:你不会怕吗?
    柴悦宁沉默着没有回答,握着方向盘的手心不知何时已满是冷汗。
    城区的灯,在这个夜晚蒙上了一层血雾,伴着泄露的电光,照着那炼狱般的前路。
    晚间十一点的熄电提醒,一如往常那般按照程序设定在城区的每个角落响起。
    现在是夜间二十三点整,距离熄电还有半个小时,请合理安排用电时间。
    早睡早起,有利于身体健康。
    愿今夜的你,拥抱美梦。
    熟悉的广播,陌生的血色街景。
    柴悦宁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回应了十几分钟前褚辞问出的那个问题。
    她说:怕可如果基地彻底沦陷,我们就算侥幸活了下来,又能去哪儿?
    地面早已不适合人类生存,浮空城在不知是否能够抵达的远方。
    如果地下城基地真的不复存在,那么在这场灾难中幸存的人必将无处可去。
    她不是钢铁之躯,她只有一把枪,救不了每一个人。
    但如果有可能,她想拿命拼一把。
    装甲车一路前行,最终在一处巨大的环形建筑前停下。
    这是六区的城防中心,平日里一向由军方驻守,今夜却只剩下一片沾着血腥味的死寂。
    很显然,这一片区早被兽群肆虐过了。
    此处的猎物没了,兽群便又循着气息去往了别处。
    城区的通风系统一向由城防中心管控,只要能够找到控制室,强行切断六区通风管道与其他城区的连接,就能为其他城区拖延时间。
    只是这么大一栋建筑,指示牌都已被撞得歪七扭八,柴悦宁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下车之时,柴悦宁不由得犹豫了半秒。
    她对褚辞说: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车上,如果兽群来了,你就把车开走。
    褚辞:柴悦宁。
    柴悦宁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褚辞这样叫过她。
    褚辞:十三佣兵队的传统,就是队长一个人以身试险吗?
    柴悦宁:
    褚辞拉开车门,先一步跳了下去。
    不得不说,被向来表现安静而又乖顺的新队友严肃教育,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体验。
    柴悦宁瘪了瘪嘴,拔出本想留给褚辞的车钥匙,跟着褚辞一同下了车。
    找找看,有没有活人。柴悦宁紧握着枪,万分警惕地越过脚下尸体,朝城防中心内部走去。
    褚辞跟在她的身后,小声提醒道:就算还有活人,大概率也被感染了。
    脑子还清醒就行。柴悦宁说。
    她就想找个指路的,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好。
    至于会不会变异,变异后会不会吃人,她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空无一人的残破楼道内,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再没有一丝动静。
    她们踩着血迹寻上二楼。
    褚辞忽然拉了拉柴悦宁的手腕。
    柴悦宁带着疑惑回头。
    褚辞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示意发现异常,而后压低了脚步声,朝着一个紧闭的房门靠了过去。
    柴悦宁一时也屏住呼吸,持枪跟了上前。
    可是这里太静了,静到她们根本藏不住自己的脚步声。
    这样的脚步声,似是惊动了门里的东西,一阵物品掉落的声音自屋内响起,在空荡而又死寂的大楼中,显得格外刺耳。
    很快,房屋里的动静再次消失。
    但是这一次,柴悦宁听到了微弱且无比克制的呼吸声。
    可能是躲藏的人类,但也可能是受伤的异兽。
    一时间,空气好似凝固了起来。
    短暂僵持后,一声带着惊恐的,极其短促的抽泣,让柴悦宁稍稍松了口气。
    这显然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里面有人是吗?她轻声问着。
    短暂静默后,听见了屋内之人极其颤抖的回应:你们是城防军还是,治安所的人?
    这个躲在此处等待救援的人,和许许多多城区住民一样,根本不知道城防军去了五区,治安所的治安官们也早就折在了那个列车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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