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9球公开赛出发的当天,杨卿和的外婆病重。
    给杨卿和送行的林临当时正在回途,接到了师父的电话。杨卿和的舅舅满脸焦急地寻到了师父那里,言及老太太不太好,希望杨卿和能守在老太太身边。彼时杨卿和飞机已经起飞,电话无法接通。
    师父同林临叹气:“这一次可惜了就可惜了吧。”再高的期望,都得给人命关天让步。叹息完,他催着林临给杨卿和买回来的票。
    林临没说话。
    挂了师父的电话后,林临将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根烟。半根烟没抽完,他就做好了决定——隐瞒下了这个消息。
    此前的一年多里,老人病情反复,医生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好几张。好几次中途告知,使得杨卿和的比赛状态受到影响,与冠军失之交臂,不知道挨了外界多少骂。这一次,林临怀着侥幸心态,想着等杨卿和比完再说也不迟。他希望杨卿和全心全意地去比,拿下这个冠军。
    没成想,赛程第二天,老人去了。这让林临进退维谷。
    杨卿和确实心无旁骛地拿下了比赛,下了领奖台就得知噩耗,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才能把脑子理清。她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怎么会呢?
    老人年纪大了,小病不断大病偶尔,杨卿和不舍,但也早早抓了理智来,给自己做好了会分离的心理准备,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份痛苦,可事到临头,才发觉这是出人意料的痛。
    仍是高看了自己。
    人生太难了,杨卿和想。
    怎么努力到最后,竟把最重要的搞没了呢?
    缓了半天,她胡乱抹了一把脸,同电话那头的林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完了。你知道的。”
    旁人不知,但林临不可能不知道,家中老人对她的重要性。但是林临仍然为了比赛隐瞒。没有什么时候是比现在更让杨卿和失落又失望了。两人认识许久,没有哪个时刻,是像现在这样,让杨卿和更仔细看清这段关系的不稳定性。
    在他心里,大约什么都比不上前途光明。杨卿和心里明白,每个人都会给自己设定追求,换作林临,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杨卿和能理解,但不能体谅。
    走前老人病情稳定,祖孙二人还曾笑言等她再拿笔奖金回来,重新买个房子给老太太养老享福。可转眼比个赛回来连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杨卿和恼恨林临,更恨自己。
    她是老太太拉扯大的。母亲年轻时胡作非为,作下她这桩孽却又不管,老太痛恨女儿不知耻,又可怜外孙女小小一孩子孤苦伶仃,想着也是自己养出来的孽障,不能不管,又担忧儿媳不满——哪有亲妈不管孩子丢给舅舅养的道理。
    已经被奉养的老人再叁考虑,从儿子家搬出独自抚养杨卿和,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村里长辈算了入土吉日,停灵叁天,第四天时由孙辈跪送上山安灵。杨卿和匆匆赶回,早已错过了安山。
    坟包是新土,周遭还没完全修好,前夜下过雨,杨卿和失魂落魄地跪在一片泥泞里,被怒气冲冲赶来的舅舅大骂了一顿。杨卿和白着一张脸,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母舅的怒骂置若罔闻。
    舅妈心中也有气,在旁假意劝阻,实则什么难听的话都没拦住。
    长辈骂了半天,孩子一声不吭。
    舅母见孩子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鼻头哭得红通通的,瞥见了那双压在泥里冻成紫红色的手,抬头看了看周围。这几天天气不好,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快要入夜,山里凉的很,就这么阻拦了会儿,她就冻得手冰凉,再看孩子一身的狼狈。
    唉。
    一时的恻隐之心动了,就很难再像刚刚那般冷眼旁观。
    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拦下了丈夫抬起正欲踹出去的腿,瞪了丈夫一眼,让他适可而止。
    杨卿和遭此大变,整个人陷入情绪低谷。
    闭门思过的那一段时间里,杨卿和常反复做一个梦,梦到一个硕大的球从远处朝她快速滚来,滚动迅速,来势汹汹。杨卿和像是失去了听觉,听不到滚动声响,眨眼间那颗看不清是什么样材质的球,就碾到了杨卿和眼前。
    无声的气势贴近,杨卿和愣愣,腿像是被黏住了,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大球无情碾压。
    呼吸困难。杨卿和醒了,急急地喘了几口气,而后盯着黑漆漆的眼跟前,眼睛发胀又疼,闭上眼一样的不舒坦,是眼珠子难受,还不踏实,再睡,继续被同样的梦境被惊醒,夜夜如此。杨卿和逐渐地,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这个梦很熟悉,杨卿和每次生病,都会反复做这个梦。当下杨卿和就知道,自己肯定是生病了。
    再过一段时间,杨卿和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状态的不对劲。
    她找了个时间,收拾了一下自己,特地涂了点口红,抿了抿,让自己状态看起来好一点,才出门,去找师父说要退役的事。
    师父家只有儿子,对女徒向来是当女儿一般对待,加上这徒弟极其耐性,身上有股惹眼的劲儿,多得了长辈几分关注。
    师徒二人叁言两语,徒弟含着眼泪掏心掏肺交了实底,令当老师的说不出拒绝挽留的话。老太太生前对她辍学颇有微词,但孩子轴,老人深知她心结,无法劝服,留有遗憾。杨卿和打算就是重新读书。
    杨卿和垂头丧气,在老师身边,她露出了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产生的沮丧和不知所措的情绪:“我突然间就不知道我在争什么了,我觉得我好累,还蠢,长到这么大,都还分不清主次关系。”
    老师沉默半晌,说她:“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
    这行生存艰难,中途退出的太多了。可是这孩子他舍不得。
    但他最终点了头,拍着杨卿和的头,很是不舍地嘱咐她以后时常去家吃饭,好好学习,但也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
    杨卿和抿着唇点头,眼角红红。
    和师父说完话,杨卿和没急着走。
    她在楼下的电动车上坐着,等着文哥和小师姐下楼,他们是晚上约好了一起吃饭。约饭的人还没等到,等到了别人——林临追出来,四处张望,瞧见了人,才站定,由跑改为走,加速的脚步泄露了他的急切。
    杨卿和正犯着困,闭了闭眼,提醒自己不能睡去。她还在外面。
    可这个时候温度正好,杨卿和觉得浑身懒洋洋。
    有脚步声渐近。
    同门的脚步声杨卿和都认得,她立刻睁眼,正和林临对视上,困乏的疲惫感让她双眼完全没了平时里的清亮,她瘦了,衬得眼睛更大了。嘴唇颜色正常,但杨卿和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消瘦极了,正面传达出来的病态远比侧面看起来的消瘦更令人震撼。
    但她目光仍然平静,似乎形容惨淡的并不是自己。
    近来杨卿和手机关机,任何人都联系不到她,林临因分手一事煎熬,却因比赛在即,林临训练走不开,无法寻杨卿和当面挽留。
    林临哑声道:“你怎么舍得?”
    舍得什么?是退出职业生涯,还是分手。或许两者都有。
    天气逐渐的热了起来。杨卿和心想,这趟门出得不是时候,这大下午的,怎么还晒得人头晕脑胀的呢?
    杨卿和没有说话。
    林临一直盯着她,慢慢的,热切中带着惴惴的目光在等待中逐渐变暗。
    无声昭示着答案。
    他低声自言自语:“我知道了。”
    杨卿和叹了口气,“你不知道。”
    她问林临:“你知道我们的不同是在什么方面吗?”问完也没想听林临答,自己接了下去,“是我们打球的需求不同。”
    “我想起以前,你那时候还没抽条,球台太高,你打着不方便,经常踮着脚,被人开玩笑逗弄,你不高兴,铆着劲跟人约球,打赢了,回头就被二叔大骂了一顿,问你知不知错,你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吗?你当时说:如果我输了,那就是我错。我一直记得你这句话。”
    “打球是你定下的追求个人事业发展的途径,功成名就,很多人记得你,是你所愿,我一直都衷心希望,你事业长虹,心想事成。我们认识好几年了,要是没有这些互相了解的基础,哪会比别人更亲近一点呢?”
    “我想如果不是打球,你肯定会有其他拼命往上爬的渠道,你这个人,太有耐力了,又有野心,不管干什么一定都会很厉害。你有心,对自己前途早早开始规划,但我对有没有人记得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赚钱而已,赚到能养家的钱,让家里老太太不那么辛苦,不会为了供我上学而起早贪黑,为了钱不够而时时发愁低叁下四。”
    杨卿和苦笑:“我喜欢这个职业,喜欢你,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你是真的伤我心了。”
    林临往后退,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这一年杨卿和孤身一人,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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