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如此说,郑玉衡一时微生羞赧,夹杂一层理亏的愧意,便垂首听训,捧着册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还没有回答,殿外忽然涌起一阵声响,一个青衣内侍向殿门的女官说了些什么,不多时,瑞雪便得信前来,对太后低语禀报道:徐妃出事了。
    董灵鹫抬了抬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来稳固了,今晨起来,服了一剂安胎药下去,孩子竟然没了。服侍她的人和对此负责的御医都已经关押起来,服侍奴婢关押在内狱之中,御医则下刑部。
    下刑部?董灵鹫道,这是皇帝裁定的么?
    瑞雪道:陛下参看军报朝政,数日挑灯,才安睡下不久,这是凤藻宫裁定的,皇后请您的御印和裁夺。
    两人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个内侍前来,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红,声嘶力尽: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移驾,徐主儿快要没了!
    才出口,跪在地上的宣都知便急步起身,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这是谁的眼前,也不看看?皇太后陛下在里头,什么有啊没的,没点规矩!
    若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尊称陛下,倒是没什么错处,但董灵鹫不曾如此,所以这么称呼,听入耳中,有些许谄媚。
    内侍被打懵了,见是宣都知,却眼底发潮,泪如泉涌,攀着他袍角:都知,求求都知
    董灵鹫遥遥看去,知道宣靖云表面辱骂,其实却是给这内侍、给徐妃一道生路,没有他出来训斥,此人如此出言喧闹,恐怕还来不及说清楚事情,即刻便会被逐出去。
    她摆了摆手,让瑞雪将人带进来。
    内侍到了眼前,哭道:求求娘娘,徐主儿求娘娘救命,孩子没了,医官下了刑部,从太医院请回来医治的大人们说救不了,皆摇首,讲什么没有法子陛下那头,别说人了,连个音讯也传不进去啊!
    董灵鹫道:皇后呢。
    内侍面露惊恐,这种恐惧感只在他脸上闪烁了一瞬,随即演化为一种哀切:皇后凤藻宫娘娘已尽力了
    董灵鹫抵唇不语,手中擒着一道卷轴。
    郑玉衡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慈宁宫侍候多日,自然明白太后的书案上都放着多少沉重如山之物,一侧是国政要务,大半是皇帝批复过的,从归元宫送出来,请求太后矫正、训示。一侧是内宫要事,这些内宫之事原本应是王皇后处置,但年前王皇后办错了事后,就乖顺异常,将处置过的所有决策、事件,分门别类,誊写成案卷,报知给娘娘。
    董灵鹫原本推辞,然而皇后谨慎,不愿意再有错处,所以常常请求垂训示下,久而久之,慈宁宫便也接收这些案卷,只是不常回复。
    在郑玉衡旁观侍奉的短短几月当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董太后在国政繁乱、头痛歇息的间隙里,抽取誊写着内宫要务的卷轴,垂首翻阅,以作休息。
    天底下竟有这种休息之法。
    郑玉衡心中惊异的同时,还涌上来一股深切的忧虑,这几乎成了他的心事。他对先皇帝的病症十足了解,也就加重了那种对劳力损神、心血衰败的恐惧。
    他的偶尔走神当中,也有数次是为了董太后的身体而思考,为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如沐春风的温和与慈悲。
    就在董灵鹫沉吟时,郑玉衡忽然道:娘娘可以带臣前往。
    数道眼风立即刮向他,其中以瑞雪姑姑的审视尤甚。迎着刀割一般的目光里,郑玉衡端正清朗、平淡到近乎无味地说:臣虽年少不知事,但多一个人尝试,便多一分希望,臣可以一试。
    这话并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是要向太后表明忠心,向当权者展示自己的价值。而是纯粹以一位医者的身份叙述,他自觉可以一试,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私心,郑玉衡想,要是能让太后娘娘减少些许为难、能让他学有所用,就是一份足以尝试的私心。
    董灵鹫端详他一眼,在内侍的哭求啜泣下,开口道:起驾。
    瑞雪怔了一怔,才忙领命而去。在这两个字落下的时分,那个声嘶力竭的内侍仿佛从绝壁上揪住一根脆弱的草叶,如获新生,险些昏厥过去。还是宣都知吩咐了人、料理好他。
    半烛香后,徐妃的寝殿之外,密密麻麻十几位御医,垂首跪在太后的面前。
    董灵鹫入座,只跟郑玉衡说了句去吧。他便欠身一礼,转身进入内殿中。屏风里散出几乎干涸枯竭的咳音,还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之气。
    董灵鹫摩挲着袖口,道:你们都没有法子么。
    太医们冷汗津津,眼见着郑玉衡进入内殿,从惶恐畏惧中,竟然生出一股隐隐的嫉恨。但在这种情境下,他们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选择却不容再退。有些人甚至期望着徐妃就死在郑玉衡手下,将这个备受荣宠的年轻人一起牵连进地下。
    徐妃不是没有救,只是解毒之法,也是虎狼之药。若不成功,原本还可以拖延三五日的光景,将会立时撒手人寰,出于对自身和职业生命的考量,他们纷纷选择了缄默自保,而不敢出头做这份危险至极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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