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罪臣出身寒门,前几年为庶吉士时,上下打点所需的钱财所耗甚巨,她动了陪嫁,把一生之积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个月前,娘娘将臣调职进御史台,那时,燕娘问我日后是不是就不过清苦的日子了。
    周尧一直没有抬起脸,所以董灵鹫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能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一阵令人战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钗,臣
    这个历经刑罚、不置一词的男人,居然在说到这里时语带哽咽。
    董灵鹫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钗,还是更想要你?
    所谓酷吏,不过血肉上的磋磨。而面对董灵鹫时,周尧才感觉到那股寒意倾覆的压力,她语调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毁人神智的锋芒,堪称诛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笔你当一辈子御史也挣不到的横财,要是以你的命为代价,你的燕娘会高兴吗?
    董灵鹫听到他破碎的呼吸声,像是用这种剧烈的呼吸,来连贯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转起了手串,在内狱潮冷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时,国朝最艰难的那几年,户部财政堪忧,总是发不出俸禄,有时不得不以盐代替,有时从冬日,一直延发到春天,所以总有清官文吏饿死家中的传闻。但如今不同,周御史,我们已经有钱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尊贵为大殷的太后,也从不曾看轻过金银这两个字。
    你知道为了这几个字,我们付出了什么吗?
    不光是周尧,在场旁听的数人当中,无人不被话语中的含义激得心魂不定。这是当朝太后啊,她竟然跟一个罪臣论我们,她跟天下黎明论我们。
    我告诉你,她捧起那盏粗劣的茶,这一刻,董灵鹫根本品尝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涩,十分畅快地饮尽,然后道,那不是传闻,那就是真的。
    不光户部发不出钱来,不光满朝文武忍饥挨饿,全天下的百姓,数以万万计的黎明百姓,因为天灾、干旱,穷困而死的人,数目数也数不清!她的声音又重了一分,从平静中腾起彻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强手里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没无形的资财,一直到孟臻离世,才彻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茎。为了杀掉那些人、为了让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个奉旨土断的钦差,这里面,就有我的嫡亲弟弟!他还不到三十岁!
    内狱之内,连呼吸声都压抑到无形,寂然若死。
    这是郑玉衡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动怒。
    但他隐隐觉得,这股怒火并没有烧向周尧,而是烧向了她自己。
    董灵鹫放下茶盏,轻轻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声道:周御史,以御史如今的俸禄,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攒不够吗?
    周尧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即死去。
    内狱刑讯,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境地。
    董灵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许祥道:记录供词。
    许祥这才回神,垂首应道:是。
    刚刚被刑具束缚着,却还昂首挺胸、怀着傲骨瞧不起阉宦的御史,如今卸去刑具,却因为一时糊涂、行查踏错,变成一滩堕落的烂泥。
    许祥问什么,他便哑着嗓子答什么,再无半分迟疑。
    这期间,董灵鹫只是旁观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然平静,怒意在她脸上只出现了一瞬,那种烧透骨骼的烈焰,顷刻间便被潮水淹没。只有郑玉衡不这么认为。
    他侍立在侧,仔细地观察着董灵鹫的神情,悄然探手过去,依偎着她的袖口,指节很轻柔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董灵鹫偏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笨拙地、安慰地覆着她的手,墨眸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担忧。
    董灵鹫道:没事。
    郑玉衡说:娘娘可以伤心的。
    董灵鹫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伤心什么?
    是人就可以伤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娘娘为谁伤心都可以。
    董灵鹫叹了口气,觉得他对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答,郑玉衡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想,如果天地神佛有知,能够聆听他的愿望,情愿娘娘一世只对他笑,不为他伤心。
    从内狱回来之后,董灵鹫好好地洗漱休息了一下,把心中的包袱丢到一旁。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众人几乎以为她要放过那位地位非比寻常的太子太师了。
    次日,大约辰时过后,董灵鹫第一次接见了周尧的家人。在此之前,她其实只是从麒麟卫的描述中模糊地得到这两人的形貌,并不曾真的见过。
    周尧的发妻姓柳,小字燕娘,生得亭亭玉立。而那个小女孩儿,也的确是三四岁的幼龄、娇憨可爱。
    董灵鹫对这女孩儿笑了笑,小姑娘就挣脱她娘亲的手,分明怯生生的,却又大着胆子靠过来,依偎在太后娘娘怀里,就如同董灵鹫预料的那样,她童言稚语地询问周尧的下落。
    董灵鹫摸了摸女孩未长成的细软鬓发,轻声道:他去为哀家办一件事了。
    --

章节目录

太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道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道玄并收藏太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