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放的是狠话,但细细听来,其中的态度和立场却分外明确。
    不论怎样,今晚这事儿,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私了。
    要知道,在扬州这样鱼龙混杂的繁盛之地,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底下都是根蟠节错,更别说立于不败之地十数年,连官府都不敢轻易动弹的浮梦苑。
    刘捕头不敢不卖柳三娘这个面子,思索片刻后,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能不能私下解决,你还得去问问画舫的主人。毕竟这里只有画舫着了火,不是么?
    柳三娘一听,乐了。
    这艘花里胡哨的画舫,柳三娘熟啊,以前,她可是经常看见秦安那个守财奴乘在上边炫弄。
    因为秦安那爱显摆的性子,所以柳三娘对这画舫的来历也略有耳闻。她掐指算了一下,勉强能估出今晚的损失。
    数目不小,处理起来,怕是有些棘手。但凭着她和秦安的那点儿关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她眼珠子盘算着一转,那边的秦安便像是提前看透了她这位昔日旧情人的想法,忙不迭摆手,道:找我没用啊!
    现在这画舫,可不算是他的了。
    他朝一旁的谢言岐努努嘴,你该去问问那位!
    沿岸的雕栏上,男人背对着重重光芒,斜欹凭靠。他的姿态明明慵懒且散漫,但奇怪的是,肩颈线条却始终笔直如松,临风潇然,巍巍玉山一般。
    风流却不轻浮,姿骨清逸。
    此般人物,倒不似她之前见过的。
    柳三娘摸不清对方底细,一时间,难免迟疑了起来。
    沉默僵持的这瞬间,谢言岐懒懒抬眸,目光从她扑满脂粉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意味不明地提了提唇角。
    这出戏他算是看明白了。
    原来是青楼的鸨母,来抓外逃的姑娘来了。
    也难怪,那小姑娘这么着急认罪。
    谢言岐背靠栏杆,仗着身量高大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一切,慢声嗤道:按大燕律,诸故烧他人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疋,流二千里,满十疋,施以绞刑。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注1]
    说着,他视线下落,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仿佛不是在叙述冰冷的刑律,而是在闲然评鉴扇面上的水墨丹青,神态自若。
    所以,你想怎么个私了?
    是置律法于不顾,还是要私下改了这天子敲定的规矩?
    等他慢悠悠地把这些话说完,站在旁边的初沅便止不住地阵阵恍惚,整颗心就好似灌了铅一样,不停地往下跌。
    毕竟,想着进牢狱躲避是一回事,可等知道了条律,真要去面对刑罚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初沅隔着帷帽下的薄薄皂纱,看向人群中,那道端然颀秀的身影,眼前有一刹那的晕眩。
    她不知道这男人,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方才是他出手救了她,现在也是他,一句话将她推向地狱。
    初沅咬了咬唇,鼻腔微酸地垂下睫羽,扑灭了眼中的泫然泪光。
    没想到现在,是老天也不愿意站在她这边帮她了。
    而另一边的柳三娘被他这样一问,纵然是巧舌如簧,一时间,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求助似的,望向了刘捕头。
    刘捕头虽然是在官府当差,但终究不是决策者,又如何对大燕的数百条律法了然于胸?
    便是吴县丞在这儿,那也得翻好一会儿的疏议啊!
    尽管心中将信将疑,但刘捕头到底是被唬住了大半,他迟疑地招招手指挥道:那就先把嫌犯带回去吧
    看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就这样被一锤定音,手腕锁上了镣铐,秦安不免摇头叹息:可怜见的哟!非要把话说得这么绝,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柳三娘有心阻止,听了这话以后,豁然惊疑道:对啊,话是说得言之凿凿不错,但现在又有谁能证明,他讲的那些都是真的?
    可别是故意说来唬人的!
    可等她回首质问时,栏杆旁却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谢言岐坐在不远处的青帷马车上,以折扇挑起车帘,瞧着那灯火辉煌处,被官差左右解送的女子。
    她头戴帷帽,身上还裹着他的宽大外袍,弱不胜衣。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在身旁官差的衬托下,更是显得,单薄而又纤弱,楚楚可怜。
    只一眼。
    谢言岐便放下曼帘,对车外道:走吧。
    待马车辘辘辚辚地驶动。
    他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倏然一笑。
    总归,还会再见面的。
    作者有话说:
    [注1]引自唐律疏议,按照文中设定,稍有修改
    第七章
    对于今夜之事,初沅没有半句的辩解。
    看着她那副听之任之的颓然模样,柳三娘真是恨铁不成钢,不住地在公堂上说情。
    但如山的律法就摆在那儿,饶是审理此案的吴县丞有意轻恕,却也不敢在谢言岐这位舫主的提前言明下,置条律于不顾。
    左右为难之下,他只好先行将初沅收押,容后再议。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阒然寂静。
    只偶尔间,会有老鼠翻动的声响从角落传来,窸窸窣窣地打破沉寂,憋闷而又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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