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找你。”陆闻恺胡乱抓住陆诏年的手腕,“快跟我出去。”
    他们从桌子底下爬出去,陆诏年抚了抚蓬蓬裙,狡黠道:“你猜我在干嘛。”
    “捣蛋啊。”
    “才不是!”陆诏年大声道,而后又小心翼翼要陆闻恺低下头来,伏在他耳畔道,“我在联系同心结……”
    陆诏年说,麦修老爷告诉她,在西方,鞋系在一起就代表“永结同心”。所以等大哥与大嫂敬酒之前,她要偷偷把他们的鞋子绑在一起。
    “你愿不愿意帮我?”
    陆闻恺琢磨这话怎么都像骗小孩的,可看陆诏年眨巴大眼睛一脸憧憬,便含糊地应下了。
    待宴席开始,侍应生将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抬出来。陆诏年在陆闻恺掩护下,钻进了主桌底下。
    陆诏年不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只是象征性的,刚解开大哥的鞋带,仪式就结束了,大哥与大嫂都挪开了脚步。
    陆诏年探出手去,不小心让大嫂看到,吓了她好一跳。
    “好哇,你们……”大哥朗声大笑,将陆诏年一把抱起来。
    “想吃吧?那第一块蛋糕给你了。”
    陆诏年捧着大哥给的一块蛋糕往旁边挪,纱裙勾到桌角,不慎跌撞在陆闻恺身上。
    蛋糕被抛出一个弧度,他们一同摔到。
    有人惊呼,有人哄笑。
    *
    “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那么淘气了,知道吗?”
    没几天,?????学校开学了,夫人亲自为陆诏年换上了中学制服。
    中学分男女部,女中与男中隔着好几条街,陆闻恺与陆诏年的学校比之前离得更远了,但陆闻恺仍然负责接送陆诏年。
    陆诏年第一天带着一袋进口糖果去学校,赚足人气,可也有同学不愿拿她的糖果,更嗤之以鼻。
    “为什么?”陆诏年缠着别人追问。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拿你的好处?”
    “哪里平白无故,我们不是同学吗?何况这只是糖果呀……”
    “只是?如果你觉得你人人都吃得起这糖果,也不会拿它讨好大家了。”
    说这话的同学叫陈意映。
    陈意映对陆诏年第一印象是奇怪,很快,就变成了讨厌。
    陆诏年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而她身边每个人都是帮凶。
    那天,陆诏年因为上课打瞌睡,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陈意映放学离开,在校门口碰见接送陆诏年的兄长。
    陆闻恺主动搭话:“同学你好。”
    陈意映淡淡看过去,攥紧了帆布包的背带。
    陆闻恺道:“你和陆诏年一个班吧?我是陆诏年的哥哥,请问陆诏年放学了吗?”
    “你好,”陈意映看着陆闻恺浅浅的笑容,莫名有点磕绊,“陆诏年被老师留下来了。”
    “怎么回事?”陆闻恺一下有点紧张。
    “她打瞌睡,老师让她到教室外边罚站,她还偷偷吃糖……”
    沉默了好片刻,陆闻恺道:“好的……老师请家长了吗?”
    “应该没有。”陈意映想了想道,“你要进去接她吗?我和舍监说一声吧。”
    “劳烦你了。”
    陈意映把陆闻恺领进校门,赶时间离开了。她没有住校,每天搭渡船回江北乡下,帮家里做农活。
    陈意映瘦弱,手指却略肿,有着夏日种田,冬天用冰冷江水洗衣服的痕迹。她只有一身上学穿的旗袍,边角洗得快发白了。
    陈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爷小姐们不同,她只有读书这条出路,最好以后能当个老师,体面。
    那个冬天很冷,农田收成不好,陈意映母亲拼命似的起早贪黑干活,染了风寒,陈意映一家过年如过关。陈意映不得不一边负担农活,一边到城里找事做。
    陈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帮人誊写稿件,整理文书,事实是没有事务所肯要她。最后经乡亲介绍,陈意映帮别人家洗衣服。
    为了攒下学期的学费,陈意映很卖力。手长冻疮,又乌又痒,她也能忍下来。
    那天,陆闻恺和陆诏年上街看灯会,随侍的有好几个伙计。只听到人群里爆发呼喊,陆闻恺便将陆诏年护到怀里,躲到街铺屋檐下。
    又绿打听到,有一个歹徒在江畔逮了一个姑娘,往这边逃了。
    陆闻恺意欲带陆诏年回家,陆诏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么事,非要听个明白才肯回去。
    只见那歹徒挟持着一个小女孩从巷子里蹿出来,陆诏年“哎呀”一声,大喊:“陈意映!”
    陆闻恺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着的脖子的人,正是陆诏年的同学陈意映。
    陈意映脸色苍白而惊慌,看到熟人的时候,露出了获救的希望。
    “放开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经报官了!”
    “我呸!”歹徒发狠道,“老子怕吗?”
    歹徒穿着破衫,裤脚和草鞋湿透,一看就是逃难来的。
    陆闻恺试探地讲了一句袍哥间的黑话,歹徒一下看了过来,可他并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挥舞大刀,划开人群,拽着陈意映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悬红灯笼,挂义字牌,是陆大爷的码头。
    茶馆堂倌出来让门口的人散了,垂下门帘。人们议论这歹徒说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没有人敢闯进去。
    这时,陆闻恺叮嘱伙计看好小姐,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里一片混乱,歹徒抢了茶碗,摆茶阵,堂倌与楼上的两位袍哥却不为所动,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闹事。
    场面剑拔弩张,陆闻恺忙道:“各位哥儿,且慢!”
    “小子,快滚出去!”
    陆闻恺镇定道:“那哥儿腰间似别了白片。”
    二楼两位袍哥对视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
    “我不相信你们!”歹徒道。
    陈意映被箍在歹徒怀里,不得动弹。
    陆闻恺道:“你再不放人,将事情闹大,上了报纸,到时候弟兄们有心保你,恐怕也难。”
    “我要见陆大爷!”
    “陆大爷岂是你想见就见!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么难,弟兄们自然助你,你快放了这姑娘!”
    “我没那么傻!你们有人收了黑钱,要置我于死地,我见不到陆大爷,是不会放人的!”
    陆闻恺思忖片刻,道:“在下陆闻恺,拜陆大爷为契爷,我可以帮你引荐。”
    “哪来的小子,一派胡言!”
    “我现在就让人去请,你把姑娘放了,换我做人质。就算我说的谎话,对你而言也没有损失。”
    陈意映惊讶地张了张嘴,可喉咙涩哑,发不出声。
    歹徒腾出一只手,取下别在腰间的白片,片上无字,只右下角有香烧小洞,插鸡毛:“都看见了!我是来拜码头的!”
    袍哥们都知道,片上看似无字,实际取明矾以清水浸泡就会显现。
    会采用这种投片方式,要么是密令在身,要么是拜兄报仇。
    见歹徒情绪激动,唯恐他亮白刃伤人,陆闻恺再次提出交换条件。
    陆闻恺缓缓走近歹徒,歹徒霎时踢开条凳,将他拽过来。陈意映随之跌落在地。
    “快走!”陆闻恺道。
    陆诏年在茶馆门口张望,看见陈意映跑出来,想往里挤,被又绿一把抱住了。
    “让我去,我小哥哥在里边!”
    “小姐,他们已经去请老爷了,想来是大事,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
    陆诏年转头,恨恨瞪着陈意映。陈意映一身狼狈,红肿的手还微微发抖。
    陆诏年才不管这些,怒道:“都怪你!”
    陈意映忍着要哭的劲儿,低头道:“对不起……”
    原来,挟持陈意映的歹徒是邻县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杀害,他对大哥忠心无二,也难逃一劫。
    人们早闻川东陆大爷侠义公道,他为此翻山越岭,涉江而来,拜码头为兄报仇。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悬赏他的酬金,欲杀之,他到一个落脚点,甚至不敢找当地袍哥借盘缠。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里,他一下船就险些丧命,不得已挟持一个人质,将事情闹大。
    后来陆老爷请弟兄们吃茶,为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陆诏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只知父亲对陆闻恺的表现很高兴。
    父亲赏了陆闻恺一支万宝龙钢笔,告诉他,往后不要过问江湖事,要做人才。
    *
    春去秋来,秋老虎卷满山银杏金黄。
    陆公馆的厨房炊烟袅袅,伙夫取出最后一块湘西腊肉,乍看黑漆漆一块,洗净切开,黄色外皮衬着鲜红的肉,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着辣椒与蒜叶炒,香得陆诏年直往门口探。
    “吃饭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饭厅。
    陆诏年用湘西腊肉下饭,几乎要一个人占据一盘。
    “慢点吃。”冯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给二少的腊肉吃完没有?最近我看到他们在茶馆做买卖,有人专卖这些家乡特产呢。”
    陆诏年咀嚼着腊肉,含糊道:“谁知道他呢,和志愿团女学生如漆似胶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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