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熟练地收拾起各自的东西,重要文件和仅有的一点细软,还有同学抱起桌上的点心,快步离开宿舍。
    人们摩肩接踵,同联大新校舍跑出来的师生一起,穿过北门,向城外的山丘跑去。
    大家习惯了跑警报,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敌机都会真正来袭,因此到了躲避的地方,气氛还有些闲适,谈天、看书。
    第三次警报声响起,已经能听见飞机轰隆隆的声响了。还没有跑到山丘上的人,只好随便找一个坑壕跳进去。
    霎时烟尘滚滚。
    *
    驻缅甸的部队接到日机来袭的讯号,整装出动。
    据经验,日机前一天来袭,第二天很可能再来。但这次他们多等了一天,二十号早上,监察台报告说有十架日本轰炸机从越南边境进人云南领空,巫家坝机场上竖起了警备旗。
    墓地旁边潮湿而阴暗的掩体里,上校、翻译、电报员与中方指挥官聚在一起。
    准确的报告不断传来,而后是巨大的飞机引擎轰鸣。
    红色信号弹从机场发射升空,十六架“战斧”战斗机即刻从跑道升空。他们爬升到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沿着一列铁路潜行。
    高空十分寒冷,飞机的挡风玻璃都能结霜了。陆闻恺受命掩?????护,往西北方向前行。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发现了下空呈v字阵型的敌机。
    “发现不明敌机……”
    “那是日本人?”
    “拜托!你看飞机上的太阳旗!”
    无线电通讯里的美国飞行员悠游自得,顷刻间,就见敌机收窄队形,向东方飞去。
    好似优良的母鸡下蛋,敌机轻松地投下炸弹。
    打先锋的队伍打开了机枪的保险栓,准备瞄准敌人。他们的飞行速度达到每小时两百五十英里以上,而需要命中的敌机正以一百八十英里的时速朝不同方向运动的轰炸机。
    在这个宽阔的立体空间里,为了瞄准,他们使用表面含磷的曳光弹混在子弹链中。一道道曳光弹拖着暗红色的光芒从飞行员眼前划过——
    *
    陆诏年与同学们挤在山坡一颗遮阴的树下,他们聚精会神地望着天空,好像看一出精彩的有声电影。
    爆炸声不绝于耳,只见一架零式战斗机掉落,接着又是一架零式。
    日机匆忙调整队形,仓皇逃离。
    人群爆发欢呼,胆大地人冲出去,想亲眼瞧一瞧传闻中战无不胜的零食战斗机。
    航空委员会的人抬起几架日机,穿过城门,在街头巡展。
    “飞虎队!”
    美国志愿航空队的名声传了开来,陆诏年从耐尔那里得到一枚象征队伍的徽章——一只有着翅膀的老虎。他们请华特迪士尼公司设计的,刊在了国际报纸上。
    *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中国陆军从边境进入缅甸。上空炮火声不见停缓,下旬偶然的一天,陆诏年收到一张明信片,登上了去往蒙自的火车。
    日军没有放过蒙自这座恬静的边境小城,火车在铁路中途停下,车上零星几位商人劝姑娘不要去了,陆诏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同一个拉板车的农民讲好“票价”,颠簸着往蒙自去了。
    空战总在眨眼间,等陆诏年到了蒙自,只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硝烟气息。
    道路两边的小贩整理他们的货物,重新铺出来。人们远没有昆明的人那样习惯战争,但一样懂得生活必须要过下去的道理。
    来到南湖东岸,陆诏年掀开了“南美咖啡馆”的彩画珠帘,这间咖啡馆名气不如“滇越铁路酒吧间”,却是联大学生最爱去的,陆诏年从前辈们那里听说过,老板是越南侨民,帮手是他的女儿。
    陆诏年要了一杯越南咖啡,等待男人赴约。
    才发生了空袭,陆诏年预料到会等一阵子,她有点饿了,就要了份一人定餐。
    店家端上来的是一份春卷,搭配蒙自出产的红米饭。他们说交通阻断,做正餐的食材还没到。陆诏年表示没关系,她在昆明就吃过这种谷米,不像同学们那么无法接受。
    天色渐晚,陆诏年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咖啡店里,正要出去,店家叫住她:“再等等吧,会来的。”
    店家把陆诏年引导靠里的图书室,希望她能在这儿消磨时间。在书籍资料这么宝贵的时期,组建一个学校图书馆都要费大气力,一间小店竟有一整柜子的藏书,类型丰富,陆诏年感到惊讶。
    店家说:“大多是和联大学生买的,还有些往返于边境的走私客,他们知道我爱书。”
    陆诏年翻看了几册《良友画报》,这曾经是她最爱的杂志,后来,被军事刊物替代了。
    手指划过书脊,她注意到一本英文的佛教书籍。
    “梵语讲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
    陆诏年逐字逐句地念出来,可实在有许多不懂的名词术语,最终只好作罢。
    *
    外边传来店家招呼客人的声音,陆诏年放下书走出去,看见了陆闻恺。
    他换下了连体制服,衬衫外边套了一件飞行员的棉夹克,似乎是为了赴约,不过仍显露了他的仓促。
    “久等了。”陆闻恺口渴,喝掉陆诏年续的第二杯咖啡,摸出皱巴巴的纸币埋单。
    “现在就走?”
    没想到他只是来见她一面,陆诏年就快感到失落。
    陆闻恺点了点她额头:“带你回去。”
    “回去?”陆诏年雀跃道,“小哥哥小时候的家么?”
    陆闻恺但笑不语。
    他们经过苍莽的田野,到了一间被芭蕉叶遮掩着的竹屋,小院里花卉艳丽又野蛮。
    “小嬢养的花儿吗?”陆诏年问。
    “嗯,母亲最爱侍弄花草。联大刚迁到云南的时候,文学院在蒙自办学,这房子借给了几个老师住,他们把屋子打理得很好。”陆闻恺道。
    “你来看过了?”
    “偶尔飞过来看一看。”
    陆诏年听了却瘪嘴:“那么怎么不飞去看我?”
    陆闻恺笑:“城中闹巷,会不会太招摇了?”
    其实陆诏年知道,他们飞行员也只能在飞行沿途往底下望一眼。
    打开门锁走进去,立即闻到了雨季过后的潮湿味道。
    “看来要做清洁了。”
    来了昆明以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照顾自己了,她找到鸡毛掸子和抹布,当真打扫起来,陆闻恺看她有模有样,去楼上收拾床铺。
    陆诏年出去倒了几趟污水,打了盆干净的水回屋。她做了活儿,只穿一件单衣也散发着热气,忙不迭掬水洗脸。
    竹屋里燃着两支蜡烛,光线昏暗。地板光洁极了,映出黑黢黢的影子。
    陆诏年掀开衣衫,用凉水揩抹脖颈与肩膀。她不经意回头,瞧见陆闻恺站在不远处看她。
    “吓我一跳!”陆诏年拍了拍心口,在陆闻恺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地拉拢了衣衫。
    “本来想带你此处走走,迟了。就歇息吧。”陆闻恺说着转身。
    陆诏年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儿?我一个人害怕。”
    “去打点儿野兔子回来烤着吃。”
    “好哇!你让我休息,好一个人吃独食。”
    陆闻恺想了想,道:“那么明早再去罢。”
    陆诏年忽然又没了声。
    陆闻恺迈步上楼,头也不回地唤她:“快上来。”
    一张竹席,两床棉被。陆诏年躺进去,闻到略微的霉味。
    “能睡吧?”陆闻恺关切道。
    “嗯……小哥哥抱我的话。”
    回应她的是一记爆栗,陆诏年捂住额头,咕哝道:“一人盖一床被子,多冷呀。”
    四下静了会儿,另一床被褥轻轻盖在了陆诏年身上,陆闻恺带着冷冽的气息钻进了被窝。
    陆诏年咬住唇,不让笑意泛滥。可身体下意识地朝陆闻恺拥去,她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睡吧。”陆闻恺平躺着,不去触碰陆诏年。
    “讲个故事嘛。”陆诏年把腿搭在陆闻恺身上。
    “陆诏年。”男人压低声。
    陆诏年讪讪地离开男人的怀抱,顿了会儿,背过身去:“凶我,你晚上会做噩梦!”
    陆闻恺没有回应。
    整完,陆诏年翻来覆去,就差把防蚊的床帐掀倒在地。她热,稀里糊涂地脱掉了棉裤,长褂侧缝亦掀开来。阳光透过窗外的芭蕉叶照进,光斑洒在她身上,像要在她乳缘烫出一块小疤。
    陆闻恺将醒未醒地翻身,睁开眼睛,将光景一览无遗。
    他一时没舍得挪开眼,感觉到阳光晒到身上,发烫发昏,他才转过身去。
    他们的衣服叠在地板上,放在最上面的腕表显示现在早晨七点一刻。这时候的太阳,不该这么耀眼。
    陆闻恺放下腕表,闭目养神。没一会儿,感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陆诏年和着她松垮的长褂,像熊似的,整个人抵了上来。
    烧伤疤痕遍布他的背,分明不会再有触感,却传达给神经中枢酥酥痒痒的感觉。
    “小哥哥……”她似乎还在酩甜的睡梦中,将他的背当做怀抱,想埋进来。
    陆闻恺挠了下喉结,转身面对陆诏年。
    “你再睡一会儿,我出去……钓鱼。”他不知道说什么,随口胡诌。
    “啊?”陆诏年迷蒙的睁开眼睛。
    陆闻恺的视野只剩下那双翕张的唇。
    “陆诏年。”
    她尚未知晓这是某种出笼的低鸣,含糊地“嗯”了一声。轻轻噘起的双唇,就这样被含住了。
    陆诏年本能地回应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感觉到有着枪茧的手四处游走,她赫然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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