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滨茂市,十二月六日。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明晃晃显示今天降大雪,然直到下午五点整,那白色毛线都没见落下一根来,外边倒是酝酿了半天的云迷雾锁、阴森晦暗,西北风凉飕飕的吹啊,丝毫不留情面地扇人耳刮子,冻得过斑马线的行人牙齿直打颤。
    此时的通兴大道,正值一波儿交通晚高峰期,下班的、放学的愣是统统赶魂儿似的堵了一条路。
    “司机大叔,什么时候能到京临啊?”
    后座的苏融忍不住问道,她昨晚接单时跟客户约的是六点半拍摄,再这么耗下去,指不定会误点迟到。
    而该美女顾客的要求是必须准时准点到场,那意味着她即将到手的钱可能就要飞了,这可是她回国两月来接的第一单生意啊,黄了会损坏她运势的。
    “姑娘,莫急嘛!”中年男司机无奈安抚道,堵车路况也是没办法预防的事。
    “哎,您说大概还会耽误多久呢?让我心里好有个数。”
    生意如果真做不了,她干脆换地儿去吃涮羊肉算了,愈是倒霉愈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司机对围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也忧愁得紧,不一会儿,目视前方的他眼睛一亮:“哟,交警来疏散了,马上啊姑娘。”
    苏融顷刻之间转悲为喜,删掉了微信上她提前码好的道歉信息。
    十分钟后,车子启动,窗户完全关闭之前,苏融低头摁了摁头上的鸭舌帽,遮住了大片白俏的脸颊。
    反方向,一辆迈巴赫的车门霎时打开,下来一位西装革履,面容俊挺的高个男人,衣服大致经过量身剪裁,极其好看合身,肩颈背腰轮廓分明,勾勒出溢满荷尔蒙的魅力线条。
    他眯眼追视着飞尘而去的绿色计程车,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冷峻。
    驾驶位的严涛,反应过来后用平时最快的速度踱到高个男人旁边,毕恭毕敬地询问道:“老板,您遇见熟人了?”
    男人指骨攥得接近泛白,他松了松勒得自己仿佛窒息的领带,噙着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后方车流不息的沥青路,沉声吩咐助手:“打电话给罗子埠,让他一个小时后务必出现在我面前。”
    “是,但罗副总……”严涛欲言又止,心想那风流胚恐怕在金碧辉煌里的party才刚刚开始,这浪子一旦开始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哪还会理公司琐事?
    老板站在对面,无形之中就存在一股骇人威压,严涛立即拨了一遍罗子埠的私人号码,自动嘟声挂断,是意料之中的久无人理,他面露难色,提心吊胆,老板越是淡定的面不改色,越代表阴晴不定的风雨欲来。
    短寸男人冷睨了眼遭薄待的助手,把纯黑的领带全部抽离领口,嘴角斜出个弧度,笑得不寒而栗。
    “通知裘克荣,把罗子埠接手的国内外项目砍掉百分之九十。”
    他侧身上车坐到副驾,身覆冷霜般的生人勿近。
    “是,老板。”严涛木木的应。
    他在风中一瞬凌乱了包装良好的表情,说完话嘴合不上,惊得发怵,不仅是因为听到这句狠辣的话,他顿时觉得自己视力昏花到可能要重新配副眼镜,他好像看见生意场上从来都是冷漠无情、杀伐果决的人红了眼眶,里面蕴含的是他这种身份的人无法揣测到的复杂情绪。
    “开车。”男人简短又冷气直冒的命令,却把视线转向灰蒙的窗外。
    愣在寒风中的严涛,作为溯禾外贸首席执行官的金牌高级助手,第一次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工作,他预感到自己的离职手续或许也不远了。
    “联系顾院长,手术时间往后推。”
    驾驶位的严涛稳把着方向盘的手猛一抖,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老板,男人只留一副冷硬的侧脸,其它都隐匿在渐黑的傍晚里。
    前方需要右打方向盘转弯,向来端方守直的严涛却擅作主张,路上违规靠边停车,铁着失去工作的头道:“错过最佳治疗时期,对老板会形成不可逆的伤害,溯禾的经营状况趋于稳定上升状态,您不需要那么拼命。”
    “别把我想得太敬业,我准备出趟国,一个星期而已。英越的收购案交给你和裘克荣协同合作,卓毕阳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也算是你的升职考核。”
    男人仰背后靠着座位,手挡着半张脸,闭上疲惫至泛着跳痛的眼,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毕业于英国华觉艺术学院的苏融,摄影技术比流水的半吊子写真博主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可谓云泥之别。
    十八线糊逼小演员胡可欣满意得要死,由于囊中羞涩,就网上随便搜了个价格最低的海归摄像师,中途又接到个客串刷脸的网剧邀约,赶七赶八才匆忙拍完的这套又纯又欲的森系图,质量好到她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一经发布,粉丝涨了小几千,还接个内衣小广告。
    露得那贼叫一个恰到好处,打上光凑全景,胸腰臀比例逆天,既不轻浮袒胸也没擦边穿透视裙,简简单单一件吊带就把她身材上的优点放大到极限,将性感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美得欲罢不能。
    陌生人成为朋友,大多数时候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
    先前找别人来拍,价格死贵不说,胡可欣的图甚至被油腻粉丝恶意吐槽精修诈骗和无休止的肥胖羞辱;尝试拍男男女女,刚出师沾沾自喜的苏融竞争不过同行,摄图屡遭排挤还被雇水军刷差评,降到一把泪的白菜价也接不到单子。
    阴差阳错地两人因为穷而搭上,出了套神图,胡可欣收获了流量,苏融赚到第一笔钱,从对方手上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利益价值,两人立马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一个负责美,另一个制造美,理所当然地建立了肤浅却现实的基础友谊。
    半个月后,费了不少周折才替补到高级商演的胡可欣,火急火燎地拨电话给正在煮芹菜饺子吃的苏融。
    “苏苏,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想借机在他们酒会上拍套高大尚的图,你快来,我给你加双倍钱。”
    “拜托美女,外面还在下雪呢,我一口热饭还没吃到,你忍心吗?”  苏融嗦了口汤,美味到飘飘欲仙。
    “三倍,怎么样?”胡可欣加码道。
    “我冷,钱买不来被窝的温暖。”苏融添了点盐巴,搅了搅汤。
    “四倍呢?我可是大出血啊,要是火了,你肯定赚更多的,来嘛求你!”她捂着手机小声祈求道。
    “太远了,又饿又奔波的。”苏融放下锅铲,抠抠手指头。
    “六倍,不行我就找佳佳拍!我如今是掏出全身家当,准备趁火之前吃糠咽菜地请你了?你能不能有点人性?”胡可欣脸红脖子粗的气啊。
    “那……成交喽,打车费就麻烦你来报销啊。”苏融翘起唇,关了火。
    “对了,什么活动,地儿呢?”
    “溯禾外贸三周年庆,都华世纪城。”
    头戴粉色毛线帽,身穿白色羽绒服还抱着相机的苏融,在装潢奢华糜烂的都华世纪走廊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商业气氛太过浓重,衣着正装的男人们为合同举杯共酌、互相吹捧;盛妆打扮的女人们穿着华丽高贵的服装,连吃块蛋糕都得矫揉造作地扮优雅。
    偷摸的一通捯饬完,照片效果的确雪艳动人,但有这种豪奢之地作背景,图美不美又是另一回事了。
    “苏苏,你先等会儿,刚头有个我认识的大导演叫我过去喝杯酒再走,姐寻思着可能要走大运了。”
    胡可欣雀跃到起飞,连苏融的脸色都没看清,也不等她说什么,就踩着高跟鞋摆动腰姿去正厅了。
    此时长廊里动静颇大,看守的工作人员自动让出一条空路,紧接着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被一群保镖簇拥着穿过,俊雅的面容矜贵而清冷,阔步背直,全程走得从容淡定,眼神肃然带着俯视众生的俾睨。
    甫一见到那张脸,苏融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冻住,她连脚都没法儿动,力气被抽干殆尽地往地上倒。
    红扑扑的面颊此时血色全无,心脏跳得快要冲破皮肤的频繁,这是一场堪称惊魂动魄的单方面相遇。
    车上的胡可欣疑惑又自责无比地盯着这个流了一路泪却哭得无声无息的女孩,问她什么都是用一个僵硬的摇头表示否定,胡可欣无措又歉疚极了,当时多喝了两杯迟了点回去,原地没瞧见人手机也联系不上,在犄角旮旯的角落里才找到她时,胡可欣被吓得半死。
    “苏苏,你别这样,我害怕,到底怎么了?我喝杯酒的功夫你突然变样,是发生什么了吗?”胡可欣握住苏融的手,发现冰冷到感觉不到脉搏。
    “妈的,那死肥猪导演老揩我油,还想把我介绍给一个秃子,我当时被灌了几下才找到机会跑掉。”胡可欣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那丑八怪的恶心行径,又搓了搓她的手,试图让人暖起来。
    “你晓得么,我瞅见你缩着肩膀趴地上哭的时候,脑子一哔,报警我都想好了。”她还以为苏融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的坏事,毕竟这鬼地方,什么人都有,一大把不择手段玩女人的龌龊蛆虫。
    “我没事,不用担心。”苏融说着,嗓子带着很重的鼻音。
    “你……”骗谁呢?这要是无事发生,她胡可欣就是瞎了眼。
    “是我自己的问题,突然间绷不住情绪了,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苏融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解释道。
    胡可欣叹了口气后紧紧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不能讲与苏融感同身受,但谁没有过吞声忍不住泪的时候?成年人的崩溃也只在一瞬间,不多说和不多问,是一种力所能及的尊重。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胡可欣能看出来这个表面大大咧咧爱赚钱的姑娘,其实背后或许存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故事和难以示人的伤疤。
    每个人都有装满痛苦的牢狱,她无意去揭她的锁,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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