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跟着隆庆皇帝回了帝都,刚进宫门,就遇上了一群言官谏臣们挡道儿,唠叨的事儿,也无非就是些他们在路上就料到了的,关于翊釴的处置问题。
    君无戏言,言官谏臣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隆庆皇帝把已经下了的诏书收回来,但,对要把翊釴放逐去西北苦寒之地,让他受发配之苦的这事儿,这些言官谏臣们,却不打算让隆庆皇帝就这么如意。
    “彼人虽为大皇子殿下昔日小厮,却于大皇子夭亡后,一直尽孝于陛下左右,又助陛下安稳大业有益,臣以为,其功虽微,苦劳却是不少,故恳请陛下,贬其回归故里为庶民,勿罚至西北之地为杂役,方显陛下仁德。”
    跪于御辇跟前,跟隆庆皇帝恳求的这人,是跟翊釴母家有姻亲关系的兵部尚书程向前,众所皆知的拥护翊釴一派,隆庆皇帝不用想也能知道,今日跑来这宫门口,拦他御辇的这一群人,一准儿都是他招揽过来的错不了!
    “陛下仁德,不应如此对待昔日有益安稳社稷之人,若将彼人罚至西北,定惹天下猜嫌,望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陛下……”
    在程向前的带领下,二三十号言官谏臣,在御辇之前,呼啦啦跪成了一片,绛紫色和赤红色的官袍,明亮的让隆庆皇帝觉得刺眼。
    “钧儿,你觉得,此事朕该如何应对才好?”
    隆庆皇帝稍稍拧了下眉,本就疲惫的他,对这群言官谏臣的到来,顿觉烦恶的不行,想当年,他刚刚登基时候,想要把杜康妃接回皇宫里居住,对她老人家尽孝,也是这些家伙,茅厕里的蛆虫一样烦人的堵住了他的去路,不肯让他出门……当时,是翎钧的出现,帮他解了围的,这一次……
    “庶民之身,得享皇子奉养,犹不知涕零感激,伙同旁人,做出劫掠已故孝恪太后寿辰贺礼之事,残杀押送贺礼兵将数百人,凶残卑劣,无耻之尤,若非念其有功于社稷,定处剥皮车裂之刑,今父皇只以贬黜苦寒之地为罚,已是仁至义尽,天下百姓只会觉得是父皇过于仁厚,而非刻薄。”
    隆庆皇帝已经老了,尤其,在面对这样群臣刁难的时候,翎钧觉得心里微微一酸,脑海里本能的就记起当时,姜老将军送他会裕王府时的情景。
    那时,自己七岁,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才刚刚三十五,正当壮年时候……他满脸欢喜的把自己举过头顶,微微抛起,又稳稳的接住,他说,“翎钧,我的儿子,我远远的看了你这么多年,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再听你唤我爹爹,而不是裕王爷了!”
    “如此甚好。”
    对翊釴,隆庆皇帝是真的伤了心,冷了意,绝了心思,不直接下令,让人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也只是因为,他不想“虎毒食子”的污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而非不舍,所以,此时听翎钧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顿时,便觉得甚合他意了,“你去把这事儿告诉他们罢,朕累了,想歇息一下,不乐意瞧他们那一张张比鞋底还黑的脸。”
    翎钧领命而去,很快便把一众言官谏臣说得哑口无言,懊恼又无奈的四散退去。
    翎钧知道,这事儿,并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完了,那些被他“说服”并离去的人,尤其是程向前为首的翎鈛一派,之所以会这么做,说句不客气的,也只是以退为进,不想一下子把隆庆皇帝给得罪透了,以后不好说话而已。
    这些老家伙们很聪明,确切的说,是在上一次逼迫隆庆皇帝,不让他推翻嘉靖皇帝的诏令,说杜康妃压根儿就没死,完全就是因为护佑百姓,才遭了嘉靖皇帝薄待这事儿时,攒下了对付隆庆皇帝的经验。
    隆庆皇帝是个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而且,还很容易心软,这会儿,他正在气头上,当然态度坚决,但等过后一些时候,他火气下去了,这些大臣们再来跟他劝……结果极有可能,就会跟现在,截然不同了!
    打蛇不死,必有后患,更何况,还是翎鈛这条母亲家里与三大军营中的两个,都关系密切的“百足虫”?
    江南大营的主将,已经因为姻亲的关系,而倒向了翎鈛一派,东北大营更是翎鈛母亲家的嫡系,在东北戍守了好几辈儿人的李氏一族!
    翎鈛的手里,有东北和江南两个大营的支持,他的手里,却只有姜老将军“义子”姜如柏这一张底牌,现如今,姜如松又被隆庆皇帝赐了蓬莱公主这门亲事……虽然,瞧现在,姜如松还是一心向着隆庆皇帝,不肯与翎鈛同流合污的,却难保以后,也是如此!
    天知道他这么一个孩子气的人,会不会在成亲之后,被蓬莱公主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也成了翎鈛的党羽之一!
    姜如柏再怎么跟他翎钧亲,也是君子交淡如水,再怎么跟姜如松不亲,那也是跟他一同长大的弟弟,如何取舍,显而易见……即便现在,有翎鈛与江南大营主将勾结,意图谋害姜老将军夫妇的这事儿,即便现在,有柳轻心给二老医病的这事儿……
    姜老将军已是古稀垂暮,姜如松,却是正当壮年,若有朝一日,姜老将军和老夫人撒手人寰……谁敢保证,那时的姜如松和姜如柏,还不会对他倒戈相向?
    这世上,最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翎均这般想着,又深深了吸了口气,这一次,翎鈛已经彻底的跟他撕破了脸皮,如果不能一下子把翎鈛“打死”,将来,翎鈛再挣扎着爬起来的那一日,就是他朱翎钧的死日了!
    东北和江南两个大营,正与燕京成犄角之势。
    燕京的城卫军有三万,神机营有两万,总共加起来,老弱病残都缀上,也不足六万人,江南大营有小二十万人,东北大营更是近三十万人,如果战争打起,燕京直接就是腹背受敌,根本等不及姜如柏从西北带了兵马来支援,就得被攻破城池!
    “钧儿,父皇眼见着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很多事儿,都有些力不从心……你也不小了,总该帮父皇分担一些才是……”
    轻轻的拍了拍翎均的肩膀,隆庆皇帝疲惫的向后倚在了御辇的软垫上,年纪,果然是不饶人了,他原本以为,他还能跟年轻时候一样,策马三千里,一日到封城,现在看来……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能了,“老祖宗们说的没错儿,人老了,就该做些老人该做的事情,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什么的……”
    “父皇休要自贬,四十多岁,还正是壮年的呢!”
    翎钧知道,隆庆皇帝真的是老了,但,却不能就这么顺着他的话来说。
    从那一年,孝恪太后亡故,群臣堵门,不让隆庆皇帝为孝恪太后发丧守孝的那事儿之后,隆庆皇帝就一下子老了,一夜之间,青黑的头发白了一半儿不说,连走路,都不像以前时候般得硬朗了。
    隆庆皇帝是个孝子,却被一群大臣们逼迫的,不能对生母尽孝,这样的打击,于他而言,真是无异于灭顶之灾的。
    这些,翎均都知道,只是彼时,他也无能为力罢了。
    “我一直想着,要把翎鈛培养成个有益于大明朝江山社稷的接任者,毕竟,我还是个王爷的时候,被你皇爷爷遣去苦寒之地,他娘那大家闺秀出身的,也一直没嫌弃过我,一直陪着我在那边受苦。”
    提起已故的裕王妃李氏,隆庆皇帝的脸上也是不自觉的露出了丝丝歉意,他困苦时,她不顾家族反对的嫁给了他做皇子妃,他失意时,她伴了他去往艰难险地,与他一起忍饥挨饿的艰难度日……可就在他情境渐好,地位将升,眼见着就要能回返帝都的时候,一场大病,夺了她的性命!
    她陪他吃了十几年苦,却没能跟他享上一天福,这,是隆庆皇帝一直都觉得满心愧疚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朱翎鈛和蓬莱公主两人,才会比对他的其他子女,更多了许多的宠溺和放纵!
    “陪父皇吃苦的人,不是只有裕王妃。”
    听隆庆皇帝这么说,翎钧便是本能的心里不悦了起来,他母亲李氏虽然身份卑微,却是先陪了孝恪太后居住冷宫,又陪了他隆庆皇帝远赴封地的,真要比起吃苦,他母亲李氏所吃的苦,可别裕王妃要多的多!
    裕王妃再怎么吃苦,也终究是主子,充其量,也就是吃的比在帝都差些,他母亲李氏,却是要又做针线活给那连俸禄都拿不到齐全的破旧王府换粮食糊口,又不舍得自己吃用,积攒口粮出来,匀给隆庆皇帝这夫君……
    到后来,更是因为生了他这个八字不好的儿子,而不得不去尼姑庵里“出家”,粮食没法儿省了,就努力做事,每月初一十五,背上厚厚的一打儿针线活儿下山来,卖去裁缝铺子里面换钱,然后,再打着“化缘”的名义,把得到的银子,送去裕王府里去,交给当是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花用!
    真说吃苦,谁还能比他母亲李氏更苦!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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