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如霜。
    朱尧媛坐在迟岚宫偏院的凉亭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她的面前,摆着两天前,自听弦坊“强买”来的那张琴,弦已调好,却无心碰触。
    傍晚时,姜如柏使人来跟她告诉,已将那四人尸身入殓,交他们的前来认尸的亲人带走,每户人家,都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资费。
    二十两银子。
    一条人命。
    呵,多么可笑的廉价打点,连一副上好琴弦都买不到,更别说是……
    沐德丰。
    黔国公府。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朱尧媛要让你们,让你们……
    循着翎钧所绘地图前来的万敬初,纵身跃上迟岚宫的宫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伏在琴上嚎啕大哭的朱尧媛。
    他好看的柳叶眉,缓缓拧起,对自己的所见,颇有些不知所措。
    翎钧曾告诉他,皇宫内院,是个远比坊市肮脏的地方,他若要去见朱尧媛,自己绝不不阻拦,但他,亦需许诺,绝不会让旁人发现。
    在他想来,朱尧媛会哭成这般模样,定是在皇宫里,受了旁人欺负。
    待回去住处,便给落雪下令,制造个意外,让那惹她落泪的人去死罢,她如此讨喜的姑娘,哭得妆容都花了,多难看呐!
    前一日,翎钧已应承了他,若他们两情相悦,他会设法,给他们两人成全。
    他不知,什么叫两情相悦,便于回到住处后,跟落雪问了这事儿。
    落雪答他说,就是两个人,不讨厌彼此,想一辈子都在一起,就是两情相悦。
    因为落雪的这回答,一向作息规律的他,一夜都未能入睡。
    他想了很多,关于以后,他有可能与朱尧媛在一起的情景。
    然后发现,不论是哪种情景,有她立于身侧,都会使他心生欢喜。
    若朱尧媛也是这般认为,那,他们便该算是两情相悦罢?
    万敬初这般想着,那仿若万年冰山的脸,竟是隐隐有了消融之迹。
    他今日趁夜入宫,来寻朱尧媛,就是要跟她问,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想法的,若她答是,他便去回复翎钧,再使人着手准备,迎娶她的诸多事宜。
    坐在墙头,看朱尧媛哭了大半天,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万敬初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再如此等下去了。
    这么大的风。
    又掺上眼泪。
    万一,把朱尧媛的脸冻伤了,可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万敬初便自墙头跃下,径直往朱尧媛所在的凉亭走去。
    干脆,就直接跟她问,是何人欺负了她罢!
    着实不行,就不等他爹的手下动手,他亲自将那欺负了朱尧媛的人,丢进井里淹死,也不是什么困难事情。
    虽然,他从未杀过人,但……凡事,总难免有第一次的不是?
    为了换她欢颜,值得!
    万敬初走路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所以,直待他走进了凉亭,到了朱尧媛面前,伏在琴上哭泣的朱尧媛,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朱尧媛稍稍愣了一下。
    继而,便慌乱的,用衣袖擦了脸上泪痕,对与她一琴相隔的他露出了微笑来。
    “你终究,还是不舍离去的罢?”
    因已得消息,说听弦坊里的人都死了,所以,此时的朱尧媛便本能的,把出现在她面前的万敬初,当成了心愿未了,无法往生的孤魂。
    若换了寻常人,定早已被吓得哇哇乱叫。
    但朱尧媛本就胆子略大,心下里,又觉得万敬初那般温润如玉的一个人,怎也不可能成了恶鬼,所以,此时与他对面而立,也未露怯意。
    鬼,有何可怕呢?
    便是最凶恶的鬼,也不及,险恶人心,不是么?
    若万敬初当真是孤魂,自不难理解朱尧媛的问话。
    然万敬初压根儿就没死,寻常里,又总有落雪等人照料起居,基本可以算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此时,突然听朱尧媛这般跟自己问询,又怎能不心生误会?
    “你何时知道的?”
    人,皆有好奇之心。
    翎钧说,朱尧媛不曾修习过武技。
    所以,误会朱尧媛是早就发现他来了的万敬初,本能的,便跟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早知道了。”
    加了纸罩子的火烛,将本就皮肤白皙的万敬初,映得更显虚无。
    它太暗了,暗的连影子,都无法从人身上投射。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尧媛才更坚信了,站在她面前的万敬初,是鬼非人。
    “那,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万敬初唇角微抿,似是对朱尧媛的回答,颇有些意外。
    一个不曾修行武技的人,是如何知道,他早就来了的呢?
    难道,是他的武技,修行的尚不足以隐藏踪迹?
    但这些思量,万敬初并未诉之于口,他只是稍稍想了一下,然后,便暗自决定,要于以后,勤加修行。
    “知道。”
    朱尧媛轻轻的抿了下唇瓣,下颚微扬,望向了万敬初的眸子。
    这般失礼之举,她寻常时,是绝不会做出的。
    但此时,面对万敬初的“亡魂”,她自不会还如寻常般拘谨。
    已死了三年的老嬷嬷,曾在给她讲的故事里说到过,人死时,心有不甘不舍,便会变成孤魂,无法往生,若有人愿渡化他们,帮他们实现心愿,他们便会于心愿得偿之时,含笑离去。
    这,该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罢?
    待他听她弹完《凤求凰》,便该,便该……
    所以,她要看他。
    好好的,认真的看他。
    把他的样子,印进眼里,刻进心里,此生不忘。
    朱尧媛的回答,让万敬初颇有些意外。
    但沉心一想,觉有可能是翎钧先使人来,跟她说了大概,以便她早做考量,以防遭自己问起时,因匆忙而手足无措,便又释然了。
    “那,你打算,如何答我?”
    万敬初轻轻的抿了下唇瓣,缩在衣袖里的手,因为紧张,而缓缓握紧。
    他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在紧张些什么,为什么要紧张。
    “好。”
    朱尧媛的脸颊,泛出了些许浅红。
    在她想来,答应一人,为其弹奏《凤求凰》,无异于同意,那人的求亲。
    若他还“活”着,这“好”字,她是万不敢应的。
    皇族之女,有几个,能决定的了,自己将来归属?
    倘只凭一时心喜,与人私相授受……
    不过,现在,就不怕了。
    他已经死了。
    任什么人,也不可能,让他再死一次,不是么?
    说罢,朱尧媛低下头去,小心的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然后,坐回了那张,并不算很好的琴旁边。
    轻拢慢捻。
    婉转绵长。
    这张只能算是凡品的琴,竟是因为她的全神贯注,响出了不亚于“听弦”的美妙声色,让驻足在她琴案之前的万敬初,亦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此寂寞。
    如此期盼。
    如此求而不得,痛不欲生。
    唯有这般琴音,才有资格,被称为真正的《凤求凰》罢?
    铮——
    一声绝响。
    宛若裂帛,足令闻者垂泪,观者叹息。
    朱尧媛缓缓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若有所思的万敬初,不自觉的,抿紧了唇瓣。
    她不敢眨眼。
    生怕闭一下眼,再睁开时,他已消失不见。
    “是你在弹琴么,媛儿?”
    通往正院的回廊方向,突然传来了李贵妃的问询。
    朱尧媛本能回头,待后悔,再看向万敬初之前站立的方向,那里,哪还有半个人影儿?
    他,应是心愿得偿,往生去了罢。
    想到这里,朱尧媛便又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是我,母妃。”
    朱尧媛缓缓起身,用衣袖,揩净了脸上泪痕,声音平静的,回应了李贵妃的问询。
    他走了。
    她再也没可能见到了。
    但日子,还得继续。
    自残自杀的人,是无法往生的,所以,她不能吞金求死,去追未及走远的他。
    她得活着。
    得去做,她该做的事。
    他听了她的《凤求凰》,那,便是她的人了。
    虽然,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堂成亲,没有洞房花烛。
    但,在她心里,她已是他的妻,他的未亡人。
    为自己的夫君报仇,总也不算作孽的,对罢?
    双手染血,算什么可怖?
    受人唾骂,又有何可怕?
    既然,那些欺人太甚的混蛋,非要将她逼迫成魑魅魍魉,那,她又何必,非昧着良心,蜷缩在角落里,哭喊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怎突然想起来,弹这首曲子?”
    说着话的工夫,李贵妃已走到了通往凉亭的小道上。
    见凉亭里,真的只有朱尧媛一人,才算是舒了口气。
    她从未听,朱尧媛把这首曲子,弹得这么好过。
    或者说,便是她亲自来弹,也未必能弹得出,刚才那琴曲的意境。
    她是擅琴之人。
    而擅琴之人,又怎会不明白,有些曲子,是需要用心,才有可能弹得出的,并非,只凭借技艺?
    “女儿喜欢上了一张琴。”
    “费尽心思,才将他收入囊中。”
    “不曾想,未及细赏,就被恶徒毁了。”
    人,总会在做出一些决定后,变得与之前不同。
    朱尧媛亦是如此。
    她笑着起身,对李贵妃盈盈一礼,以琴,来指代万敬初,将话说的滴水不漏。
    “今日,独坐亭中,突然想起那张,终究与女儿无缘的琴,只觉得,他便是女儿求而不得的凰鸟,心生悲切,便试着弹了这,之前总也弹不好的曲子。”
    “可是聒噪的厉害了,吵了母妃安眠?”
    “不曾。”
    李贵妃笑着走进凉亭,在之前万敬初站的位置上站定,然后伸手,将朱尧媛额角的碎发,抹到耳后。
    “你琴艺精进,母妃听着欢喜,便过来瞧瞧。”
    “傍晚时,你兄长使人送来消息,说是想让你明日晌午,去他府上小聚。”
    “我瞧翎戮课业未尽,便没急着告你知道,以防他听了去,又没了读书心思。”
    李贵妃当然不信,朱尧媛所说的,是因“思恋”损毁的琴,而能奏出这般绝响。
    但她没有说破。
    女儿长大了,总难免会有些自己的小秘密。
    只要她懂得权衡,不会因此而自毁名声或害了无辜之人,她这当娘亲的,便不该多言。
    毕竟,隔墙有耳,言多必失。
    “女儿知道了。”
    朱尧媛颔首而立,答应了一声儿后,便不再说话。
    她的心里,是有些责怪李贵妃的。
    她想的是,若李贵妃不来的这么“不是时候”,她许还能,跟万敬初,多上片刻“相守”,虽然,这“相守”,只是她一厢情愿。
    “时辰不早。”
    “你,也早些歇息罢。”
    李贵妃知道,朱尧媛是不打算跟她再说什么了,便干脆的,放弃了跟她攀谈的心思。
    “你兄长大婚在即。”
    “你若能帮衬的上,便帮他一帮,他一向疼你,你……”
    “兄长的事,女儿定竭尽所能。”
    朱尧媛轻轻的抿了下唇角,不等李贵妃把话说完,就抱起那张,她自听弦坊“强买”回来的琴,站直了身子,跟她行了个送客礼,“时候不早,母妃也尽早歇息罢,媛儿这就回房,洗漱完,就准备睡了。”
    “好罢。”
    李贵妃轻轻的抿了下唇瓣,跟朱尧媛答应了一声后,就迅速转身,往偏院的门口而去。
    从三年前,目睹自己的教养嬷嬷被皇后使人打死,她未出言劝阻开始,朱尧媛便对她日渐疏远了。
    她知自己不对,亦明白,自己的不对,给朱尧媛造成了多么不好的影响,但,她从未后悔。
    说句不客气,也不好听的。
    若时回三年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决断,她,也依然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她不能与皇后交恶。
    虽然,隆庆皇帝一直对皇后不冷不热,她,也依然是后宫里,最有权威的那人。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彼时,翎钧刚刚出宫立府,根基未稳。
    翎戮和尧媛,又都年幼,不善揣摩人心。
    若非她掐了良心,以朱尧媛教养嬷嬷的无辜殒命,换来皇后的不屑和轻视,她的孩子们,又如何能像现在般,顺利的长大成人?
    她承认,在这件事上,她做了一回自私又无情的主子。
    但她自认无过。
    至少,以她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这角度而言,无过。
    “对不起,母妃。”
    目送着李贵妃拖着她那沉重的背影,消失在了廊道尽头,一直绷紧着后背的朱尧媛,突然低头苦笑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细小声音,跟绝不可能听到她这声道歉的李贵妃,说了这么一句。
    她从未怨恨过自己的母妃。
    这三年来,李贵妃都在低调求生,她,又怎忍心,让她以那般柔弱的肩膀,一人独扛?
    有些事,可以做,却不能说。
    她懂。
    一直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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