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双方都有所求,那便没有什么,是比“以物易物”更合理公平的了,王成贤这般想着,便一口答应下了李岚起的“建议”,以根本不存在的“成本”,跟他讨要起了好处。
    “若事如岚起所料,定不负舅舅今日辛劳。”
    李岚起的话,说的颇有些模棱两可。
    这是他一贯作风,可以说,是受德平伯府风气影响所致,亦可以说是,他谨慎本性使然。
    “都是一家人,怎还把话说的这般生分了呢!”
    “舅舅这就着人,去帮你打听!”
    得了李岚起这模棱两可的许诺,王成贤也不好再“逼人太甚”。
    他笑着端起手边茶盏,分几口,将茶喝的只剩下了个碗底,便起身,拎上了自王氏那里“饶”来的点心食盒,跟两人告辞离去。
    德平伯府出身的人,从不会因礼数不周,而惹人诟病。
    李岚起,当然也不例外。
    他笑着起身,朝王成贤深揖一礼致谢之后,才紧一步上前,侧身,为其引路出府。
    在得翎钧“传唤”之前,他不会去德水轩叨扰,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不能去别处,做有助于拉近自己与翎钧关系的事儿,比如,去城外的,他妹妹的嫁妆庄子,劝同得了翎钧看重的朱时泽节哀。
    ……
    燕京城外,李渊茹的嫁妆庄子。
    木屋,水塘,枝头犹挂着几个果子的柿子树,树下的躺椅,躺椅上半旧的羊皮毯子。
    昔日被损毁的情景,像是被人特意还回了原样,又像是,从未陨落于数年前的那场大火。
    初到庄子的时候,扶棺而来的朱时泽,微微滞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冷峻神色,只吩咐了下人,将棺材搬进木屋的正堂里停放,就一个人,坐到了柿子树下的躺椅上。
    因之前数年,朱时泽一直与嫡妻李渊茹不算亲密,所以,他此时有这般举动,也并没让随行的人,觉得有什么奇怪或不妥。
    “许是七少爷不想跟这生前,像杏仁糕一样粘人的女人共处一室,才宁可跑去屋外的柿子树底下吹冷风,也不进屋来烤火罢!”
    “可不说呢!这大冷的天!”
    “我听说,这女人,惹人烦的厉害,七少爷出门应酬,晚归些时候,都要使下人去催促。”
    “记得前几年死了的那个,脸毁了一大半儿的李氏么?就是为了娶她做平妻,害七少爷跟定国公府决裂的那个!我听说,就是这个女人,把她给害死了的!”
    随行的几个下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拿金纸,折起了葬礼上会用到的“元宝”。
    他们对李渊茹毫无尊敬之意,甚至,连一句“少夫人”都不愿唤她。
    “死者为大。”
    “她还没过头七,魂儿还没走远呢。”
    “你们这般议论她,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一个常年跟在朱时泽身边儿伺候的小厮,颇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横放在了正堂里的棺材。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李渊茹。
    虽然,他家主子,总是对她不冷不热,还时时嫌她唠叨。
    可她总是能“巧合”的出现在,应该她出现的场合,或亲自,或使院子里的下人,去帮遭人刁难的朱时泽解围。
    冷时的暖汤,热时的扇子,雨时的油纸伞,雪时的斗篷,自她嫁进门来,便再也不劳他们这些,在朱时泽身边伺候的下人们操心,多年来,从未有过一次疏漏。
    他只是个下人,总也猜不透,他们家少爷,到底向往什么样的良配。
    但他觉得,若能于有生之年,娶一个李渊茹这样,将所有心思,都用在自己身上的妻子,应是一件幸福至极的事。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从来都是,故事里,人人称羡的婚配的样子么?
    想到这里,小厮不自觉的,把目光越过了开敞的纸窗,往院子里看去。
    见朱时泽竟只将羊皮毯子往身上裹了,就一声不吭的,缩进了柿子树下的躺椅里,他便急急的放下了手里,折了一半儿的金纸,拎了一件斗篷,快步出了木屋。
    若少夫人还在,怎会允少爷,就这样躺在冰天雪地里?
    然现在,不,应该说,以后,都该不再有机会听到,那独属于她的,北地的女子才会有的,带着三分调侃的责备了才是!
    “柔儿!”
    “我就知,你会看不得我这样!”
    斗篷带来的温暖,让朱时泽本能的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待看清,来的人,是自己的小厮,而非李渊茹,他的眸子,不自觉的露出了失望的黯淡。
    在南疆生活过的人,大都对死人还魂这事儿,抱有远多于北方人的偏执。
    朱时泽在南疆军中带过几年兵,乍到时,没少听军中的老医士念叨,还没过头七的人,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沾些阳气儿,许还能活过来。
    他原本,只当是军中医士狡黠,没本事救人性命,便胡编乱造这么一通,以鼓舞士气,使兵将悍不畏死。
    直待后来,军中有两个被毒蛇咬了的兵士,因药石罔效咽气,被放到太阳底下晒了三天之后,又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他才是不得不信了。
    “柔夫人,早就不在多年了,少爷。”
    被朱时泽错当成意中人,自西北捡回,娶为平妻的李姓女子,因不记得自己名姓,而被他“取名”为李柔儿。
    因此,在朱时泽院子里服侍的人,都会称她为“柔夫人”。
    朱时泽口风极严,小厮自无从知晓,他此时所喊的这个“柔儿”,并非他们寻常里称呼的那位“柔夫人”,便只当他是被人于睡梦里吵醒,发了癔症所致。
    “我做了个梦,梦到她活过来了。”
    被小厮这么一答,朱时泽便回过了神儿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对他所称的这人的身份,详加解释,只深深的吸了口气,往木屋的门口方向看去,顺带着改了口,“渊茹还好么?棺木的盖子,可有打开?停棺的位置,可能被阳光晒到?”
    “停棺事宜,都由着少爷的吩咐安排了。”
    “小的见正堂里风大,便自作主张的,往正堂里多燃了两个火盆,给棺木里,多加了一条锦被。”
    这小厮,也是跟在朱时泽身边多年的。
    李渊茹活着的时候,都未见他有过如此细心的待她。
    此时,乍一听他问询,便忙不迭的,跟他告罪了起来。
    已嫁的女人死后,需要等过了头七,才可封棺入葬。
    若遇夏天,需往棺木旁边放置冰盆,以防尸体腐坏,遭路人评议不吉,冬天,则需要放置火盆,以防筋脉紧缩,坏了皮相,惹娘家人诟病。
    这是常识。
    所以,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这会儿,听朱时泽先是突然喊着已故的“柔夫人”惊坐而起,又莫名其妙跟他问他们家少夫人的尸身安置情景,他哪还敢,不一一禀明?
    “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府中内务,皆有李渊茹打点,朱时泽除了极少的几个,日日跟在身边伺候的人,是记得称呼的,哪还用多记些无关紧要之人名姓?
    此时,忽觉这小厮做事,颇合自己心意,打眼瞧去,又觉得眼熟的厉害,便随口,跟他问了一句。
    “小,小的周,周知。”
    听朱时泽问自己名姓,小厮顿时便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生怕是自己之前所为,不合朱时泽心意了,挨了责罚。
    府中之人,无不知七少爷,对那位早死了好几年的“柔夫人”,眷顾颇深,又传闻,那位“柔夫人”是遭了李渊茹这正房夫人所害,才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莫不是,七少爷刚得了那位“柔夫人”托梦,要报复这新死的正房夫人,让她魂消魄散?
    “周知。”
    “你做的很好。”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儿伺候罢。”
    朱时泽轻轻地点了点头,伸手,往周知的左肩上拍了三下,便掀了羊皮毯子,借力站起了身来,移步,往木屋正堂而去。
    他满心想着,要让李渊茹在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多晒晒太阳,看她是不是也能像那两个中了蛇毒的兵士般死而复生,却忘了,此时,正值隆冬,开敞了房门的正堂,冷如冰窖。
    还好,这名唤周知的小厮机灵,给她加了火盆和锦被,不然,她岂不是要,刚吸了阳气醒来,就又被冻死在棺材里面!
    “渊茹跟了我这些年,没享过几天安稳,如今死了,还要遭我这般疏忽对待。”
    “今日之事,算是我欠了你人情,日后,你有需要了,可以来找我讨还。”
    朱时泽的步子很大,只随口说着话的工夫,就已走到了数丈之外。
    他鲜少对人许诺,但今日今时,却似较寻常,大有不同。
    被朱时泽的话,蒙了一头雾水,待回过神儿来,便见他已快到了木屋门口,周知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往朱时泽身边,追赶了过去。
    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得眼见为实才好,不能尽听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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