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心突然拿出的这封信函,给德平伯李铭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它是一团烈焰,只消打开,便能将他,甚至整个德平伯府,都焚为灰烬。
    但他却不能不接。
    因为,倘他今日拒绝,而致这封信函,落入与他为敌或有意致他入囹圄的人之手,这烈焰,恐怕只会烧的更加不可控制。
    “老朽,谢王妃赐下教训,待回返府中,定日日诵读,三省己身。”
    扭曲是非黑白这种事儿,德平伯李铭一向做的驾轻就熟。
    他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模样,双手接了柳轻心推到了他面前的信函,脸不红,心不跳的一句话,就“改变”了这封信函的“性质”,使其由一纸示好,变成了一封告诫。
    言语之道,素博大精深。
    很多时候,一个字的不同,甚至,只是语气上的不同,都能篡改说话者本意。
    而今,德平伯李铭将这封信函的“性质”,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进行刻意的扭曲,无异于,以宣誓态度,声明自己,乃至整个德平伯府的态度。
    虽然,这种出自德平伯李铭嘴里的许诺,柳轻心半个字儿都不会信,但明面儿上,有些言辞应对,还是不可或缺。
    狐狸就是狐狸。
    不管有几条尾巴,都是狐狸。
    如果不能藏好自己的尾巴,让对手将其掐在了手里,那边便只余受制于人一途。
    断尾自救这种事儿,从来都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哪只狐狸当真舍得。
    毕竟,“修炼”不易,舍一条尾巴,未必能自救,舍多了,必然不舍得,当然,最最主要的还是,心里全无把握,自己舍了的尾巴,何时能再长出来,及需要费多少心思“修炼”,才能再长出来。
    “伯公这么说,可就有些太见外了。”
    “昔日,我小师弟未得我师收留时,可还得过府上接济呢!”
    为了与德平伯李铭关系“更近一步”,柳轻心给自己杜撰出了一个,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小师弟。
    她要让这“小师弟”,发挥比真实存在的人,更大的价值,一如,她那凭空杜撰出来,如今,却已名满燕京的师父。
    毕竟,无处可查的人,总比有根有底的人,更难让人摸清套路,从而拿捏住她把柄。
    “王妃,还有个小师弟?”
    “素闻王妃师尊之名,如雷贯耳,而您这小师弟的美名,老朽倒是全未有过听闻……”
    德平伯李铭一边说着,一边将柳轻心给他的信函,小心的收进了袖袋,顺着她的话儿,半点儿兴致也无的,掺了一句。
    在他想来,这一准儿是柳轻心,在跟他讨要,赠他这封信函的酬谢,而他,却是除了答应,别无它途。
    当一件事儿,没有“可争”余地,又于己无利的时候,任什么人,也不会产生兴趣。
    此时的德平伯李铭,便是如此心境。
    “我那小师弟,被我师父娇惯的厉害,说句不好听的,啧,还只能算是个,玩性颇重的小孩子。”
    提起自己的“小师弟”,柳轻心便本能的想起了,前世时,张旭刚刚被师父从孤儿院带回来时,总爱缠着她问这问那的样子。
    小孩子。
    是的,直到坠下悬崖,他也还是个小孩子。
    是她这个当师姐的,对他娇惯的太厉害,才使他受人教唆,走上歧途,并因此,误了一身才华,万劫不复。
    这样的错,一次,就已足够刻骨铭心。
    她拖着他坠落悬崖的时候,曾于坠落之时,跟他说过。
    若有来世,若再有缘与你相逢,我,定不如今世般纵着你,定策你,走上正途。
    “生性纯良,应是不染世间烟尘所致。”
    “想来,王妃的这位小师弟,应是全心致力医道研习,技艺,亦不逊王妃才是。”
    见柳轻心只说了一句,就又停了下来,猜测她是有所求的德平伯李铭,顿时便像是,一记重拳,砸进了棉花里,整条手臂,都被抻着了般的难受。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得腆着一张老脸,上赶子的跟她吹捧,那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的,她的小师弟。
    他可不信,柳轻心这种聪明的让他都觉得怕的人,会毫无目的的跟他“闲聊”。
    以他的经验来看,愈是这种,欲言又止,通常,一般,大多数时候,其所求,都要较寻常恳求更大,更难实现。
    难不成,是她的那个小师弟,想不通过考核,就入朝为官?
    若只是御医院的话,他倒是可以想想办法,舍些银子脸面,可若是旁的……啧,还真是,不那么好办!
    “明人不说暗话。”
    “今日,本妃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伯公成全。”
    柳轻心唇瓣微抿,像是对自己即将出口的这请求,颇有些羞于启齿。
    她的眸子,缓缓垂下,仿佛,是废尽了周身力气,才硬迫着自己,将多次欲言又止的言辞,说出了口来,“昔年,我小师弟落难于燕京,曾得府上,一位薛姓夫人,施舍了一碗亲手包的饺子。”
    “据他所言,那饺子美味至极,以致他时至如今,仍念念不忘,只盼能再吃上一次。”
    提起自己的“小师弟”,柳轻心像是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当然,这叹气里,宠溺的成分,明显的多过了责备。
    “如今,他即将加冠,跟本妃许的愿望,便是促成此事,伯公看,能不能卖本妃一个面子,跟那位夫人商议一下?”
    医道拜师,只以拜师先后顺序,来定长幼,所以,听柳轻心说,她的这师弟,是个即将加冠的,也没人觉得,是有什么不妥。
    然而,柳轻心所提的这人,却是让德平伯李铭彻底的僵在了原地。
    薛姨娘。
    他因保护不周,错失了的最爱。
    她,知道。
    她不但知道,他不喜听闻噬骨之音,更知道,他为何不喜。
    李素。
    她一定也知道,他想保护李素,想让他慢慢积蓄力量,从而,成为承爵之争的最后赢家!
    这个女人,太可怕,也太危险了,他,他……
    “伯公可是觉得为难?”
    见德平伯李铭当真因为激动,而无法继续保持冷静,柳轻心不禁勾唇一笑,轻声唤了他一句。
    顾落尘收集的消息,果然没让她失望。
    德平伯李铭,果真如他收集来的消息一样,仍在对那个,已经死了数年的薛姨娘念念不忘,且有意扶他们唯一的儿子,时任江南大营校尉的李素夺嫡承爵。
    没有缘由的施恩,通常比有所求的交易,更使人心生忐忑。
    尤其,对方还是德平伯李铭这种,本就疑心极重的人。
    柳轻心使膝盖想都能知道,德平伯李铭压根儿就不会信,她接下来的施恩,是为了给她的“小师弟”还人情。
    他会接受她的“建议”,顺水推舟的让李素有一个嫡子身份,并于暗中,展开对她的调查。
    以德平伯李铭的谨慎和财力,一定会先找上摄天门或断念楼。
    而无论是有由顾落尘坐镇的摄天门,还是受万敬初影响的断念楼,都不可能,接这单生意。
    这样,就算接下来,德平伯李铭再去找其他门派打听,就算那些门派里,当真有为了高额收益,铤而走险,与这两大门派对着干的,就算那些门派的人,当真循规蹈矩的打探到了她的身世,告知德平伯李铭,德平伯李铭听了,也只会以为,这“平淡无奇”的经历,是她故意放出来,戏谑天下人的故事!
    有了德平伯李铭作为“助力”,她和翎钧才能得着“便利”,把燕京这潭本就浑浊的水,翻搅的更浑浊,并籍此,浑水摸鱼。
    “薛氏是我府中妾室,并不是夫人。”
    “而且,她已于多年前,不幸遇害,只余一子存世,名唤李素,就是前些时候,王妃在江南见过的那个,我府中庶子。”
    德平伯李铭知道,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不管他愿不愿意,亦不管柳轻心接下来,是有何打算,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把薛氏和李素搬到台面上来了。
    虽然,瞧她之前说的话,并不像是,要对李素不利的,但……这个比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还精明,让他完全看不透的女人……
    “什么?”
    “她那般善良平和的一个人,在德平伯府里,才只是个姨娘?!”
    “伯公也太不公正了罢!”
    听德平伯李铭说,薛氏只是个妾室,柳轻心立刻摆出了一副难以置信模样,毫不客气的,对他发出了声讨。
    “依着我说,娶妻,还是要娶贤才好。”
    “就像我说的这位,宅心仁厚的薛夫人,即便出身差了些,当不了嫡妻,那至不济,也该得个平妻的位份才对。”
    “此事,还望伯公寻了闲暇,过个心,三思一番!”
    “人呐,总得有些良心,不能什么事儿,都只用利益得失权衡。”
    “有些价值,可不是区区财帛,就能衡量的,有些地方,亦不是,只因一人的背后,有明打明的母族支撑,就能站得稳脚跟的。”
    “伯公半世英明,自祖辈手里,接了渐趋衰微的德平伯府,不也是,未凭半分母族权势,就又使其重新立足于燕京的世家名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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