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又看了一眼窗外悬浮在高空中的纯黑投影。
    “还是十六个人,”他轻笑一声,“那我拖成功了。小宠物, 你快签字。”
    鱼飞舟仍然背对着林缜, 闭了闭眼, 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我什么都没看到。”
    燕危:“……”
    他哭笑不得地走上前,扫了扫眼前的一切, 大致便明白林缜干了什么。
    这里是月芒的总部,外头还围着一堆月芒和玄鸟正在对峙的玩家,这几个显然是月芒所有能够进入九十九层副本的超高层玩家了。林缜应该是用了林情的权力, 调了一大波玄鸟的人来,冲上了月芒总部, 抓了现在月芒当家的儿子。
    月芒这位当家的叫余正青, 燕危算是认识。没有见过,但是有所耳闻。
    他第一次登楼还是个新人的时候,月芒就是这一位当家了。比起他亲手带起来的玄鸟, 月芒是一个底蕴很厚、存在时间很长的组织。甚至往前追溯, 还活着的玩家里面,基本已经没人能说出月芒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人。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底蕴足,以至于他们对顶层副本曾经开启的那些经历如数家珍,非常清楚顶层副本的可怕。
    所以就算燕危刚进楼的时候这些人都在, 燕危也没有见过这几个人。
    他们深知顶层的有去无回,从第一层登楼而上的那些傲气和志气都在缓慢的岁月中磨成了妥协,每次必须进副本的时间一到,这些人永远会选择九十层到九十八层的副本进入。有的人在前几次就死在了副本里,每次都活下来的那些人,进去的越多次, 对登顶的畏惧越多,也越来越熟练于靠不断的降楼登楼来保持逃避的状态。
    这些人早就在九十几层的登楼降楼中麻痹,燕危第一次登楼的时候,要么是新起之秀,这些人根本不会关注他,要么他已经到了超高层,直接去了九十九层,和这些九十几层的人碰不上面。
    他们,就是恶意口中,所谓的“永远”。
    是燕危最不想成为的人。
    他知道林情和鱼飞舟没有出事,神情恢复了平静。敛眸,一手抄兜,一手甩了一下,给鱼飞舟扔了一个纯黑色的邀请函。晏明光也走到了林缜身边,将他这一次副本中多拿的邀请函递给了林缜。
    林缜还在按着月芒当家的儿子,另一手匕首和邀请函一起拿着,鲜血染上邀请函,渗出了诡谲的深黑。
    燕危说:“我们选邀请函的时候,就写上九十九层的选择了,这两封都是九十九层的邀请函,你们拿好。”
    林缜:“哟,我们五个都进去?”
    “嗯。”
    于正青眼看燕危这边似乎打算所有人都进去,仍然当林情是现在玄鸟说了算的。他看向了林情,语气低沉‌:“姓林的,你弟弟不管管?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冲进来,现在了还不放开我儿子,说不过去吧?”
    林缜“切”了一声道:“我松手你们立刻就签字了,我哥和燕危他们怎么进去?”
    “九十九层又不是只开这一次!”
    “那你怎么不下去进去?”
    “这次有降楼通‌——”
    “想着进去找降楼通‌的菜鸡,去顶层干什么?”
    “你——”于正青被连着噎了好几句,险些直接动手,目光瞥到窗外还停留在“16”的数字,最终还是忍下了,说,“我是在和你哥商量,你插什么嘴?”
    “我也姓林啊。”
    于正青深吸了一口气。
    林缜还嫌不够:“气死了好,气死了让你这孬种儿子哭爹喊娘。”
    于正青自然气不死。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寻常的激将法根本不可能奏效。
    他冷眼看着林情:“再拖下去,说不定又有哪两个本来没有把握的人动了心思,我们在这边白做功夫。楼只是说超过十八人的时候关闭副本通‌,没有说一定只能十八人,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大家同时签下名字,谁都能进去。进去之后,现在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副本里多点人,说不定大家成功的机会会多一些。既然都要进顶层了,如果真的成功离开这里,楼内的一切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大家也没什么好记仇的。”
    林情看向燕危,显然不敢独自决定。
    燕危无声地勾了勾唇。
    真能一笔勾销?
    倘若人的恩仇能几句话之间就彻底忘却,这第一层到第九十九层,又是从哪里来的数之不尽的欲念恶念,无穷无尽地供给到楼的身上呢?
    他说:“好啊,数三二一,林缜松手放了那孬种,我们同时签字,大家以及进入顶层,皆大欢喜。但是啊……”
    燕危一手抄兜,另一手从风衣口袋中拿出了硬币,在手中缓缓摩挲着,眼神不知飘往何处。他清和的嗓音此刻润着冰凉的雪意:“一笔勾销就算了,你们想勾,我们还不想呢。其次,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次虽然听上去有降楼通‌,但未必有你们想的那样,比以前轻松。”
    降楼通‌只是楼为了赶在他出来之前,吸引别人进去的东西。
    林缜这么一拖,恶意的打算彻底告破,燕危会和这些人一起进入,副本的难度和危险只会更高,有降楼通‌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于正青却只是说:“你们同意就行,数一下数,我们签字吧。”
    他只觉得燕危在危言耸听。顶层危险,在场的谁不知道?他们在九十层上下打转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是因为惜命?但是现在,顶层副本有了退路,诱惑大到足够他们忽视那些危险。
    于正青从上大下打量了一番燕危。
    很年轻,看上去数据却很高。他没见过,但听过几次这个名字。
    是玄鸟的新起之秀,一年的时间便从一层走到了可以进入顶层的地步,还和玄鸟……有仇。
    总之是个没有经历过九十层险恶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样的人,一起进副本也挺好的——毕竟顶层副本也需要有点送死的蠢货。
    “好像交易达成了啊,”林缜松了手,匕首随手一扔,扔到了地上的血泊里,“那签吧。要是你们不遵守约定,搞什么提前签名进去的小动作,你们进去了,我再把你儿子一起带进八十九层玩一玩也不是不行。”
    即便林缜松了手,那孬种也面色苍白地摊在那里,喊着痛,却不敢动。
    于正青知晓他们进去之后,月芒的其他人自然会来给他儿子收拾,也不担心。他和月芒的其余几人拿出邀请函,咬破了手指。
    燕危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低声说:“可以不去。”
    他早就去过一次顶层了,即便这一次在恶意的出手干预下,进入顶层的时机来得那么突然,毫无准备,对他而言也只是朝着目标走而已。
    他不怕死。他是一个迟早要奔赴不可能的人,上一次是为了救所有人,这一次是为了救他自己。但是林情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选择在漫长岁月中苟且偷生,也可以选择在不断的整装待发中迎接最终的挑战。
    这些人,其实是不必和他一起,一起往瞧不见终点的地方走。
    晏明光只是割破手指,指尖已然放在了邀请函上,准备随时写下名字。
    鱼飞舟笑了笑:“邀请函都帮我们拿了,怎么能不去?”
    林缜:“不危险我还不想去呢。”
    林情朝燕危点了点头。
    燕危笑了一声:“行。”
    “我数了啊,”林缜吊儿郎当的,“别我数到底,结果进去了一个月芒的人都没看到,三——二——”
    “一。”
    月芒的几人同一时刻落下指尖。
    晏明光潇洒地写下名字,林情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变过,鱼飞舟嘴角带笑,林缜笔走龙蛇。
    燕危一笔一画,郑重地在这封什么提示都没有的九十九层邀请函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第一次写这不知写了多少遍的两个字如此用力。
    鲜血衬得漆黑的邀请函仿若昏暗无光的地狱之门,深不见底,看不见光明。
    每一笔下去,燕危脑海中总是会冒出一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名字。有第一次登顶路上的过客,有折在最后一步再也没有机会重来的好友,有已经死生不见的敌人,也有第二次重来遇到的新的故人……
    “燕危。”
    燕危骤然听到了晏明光清冷的嗓音。
    他抬眸望去,只见男人的手指落在邀请函上,纯黑的双眸却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想出去吗?”
    燕危一愣:“我想带所有人出去。”
    这不是他们一直想触碰到的终点吗?
    电光石火间,晏明光只是说:“好。”
    名字已然最后一笔,燕危指尖画下最后一个点,稍稍抬起。
    眼前天旋地转。
    阴暗的天色骤然波荡起来,四周平静的空气不知从何处来了风。眨眼间,玄鸟和月芒的玩家还在外头对峙着,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几人却一同消失在了波荡中,只剩下地上的血泊和几截断手,还有那断指青年瘫软地趴在桌上。
    无尽长碑四周,悬浮的黑色投影也跟着波动了一下,下一刻,血色的“16”跳动了一下,拨动到了“17”上。
    下方已经赶来了许多打算从头观看到尾的玩家。以往最为热闹的赌楼区,此刻空空如也。楼内世界各处,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中央,‌待着副本开启。
    “就差一个了……”
    “估计也不容易吧?超高层玩家这么少,卡在16这么久,才动了一个,说不定要好几天才会到十八呢。”
    “但这次有降楼通‌啊。再‌会吧,估计快——”
    讨论声戛然而止。
    数字并没有停止滚动。不过刚刚滚动到“17”,这数字便再度波动了片刻,翻到了“18”上。
    一片寂静中,副本并没有开始,数字却开始接连滚动。19,20,21……
    最终停在了“25”上。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数不尽的日子以来,楼内世界还活着多少个能够进入顶层的玩家?这个数字……像是全都进去了个干净,比上一次玄鸟那位带头开启的顶层副本阵仗还要大上好几倍。
    楼那飘渺的提示音再度从四面八方响起,传入每一个玩家耳中。
    [检测到签署顶层副本邀请函的人数瞬间超过十八人,副本通‌关闭,目前未曾使用的所有顶层邀请函作废,请需要的玩家再度进入八十九层获得新的邀请函。]
    漆黑的长碑刺破天穹,阴云乌泱泱地压下,飞鸟自高出冲落,远方吹来凉风,传出飒飒声响。
    [顶层副本……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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