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心中微动,可一看着身形高大的王新,有些害怕,可再一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笑眯眯的,身着圆领袍的女子,便又露出犹豫之色。
    沐钰儿恰到好处走了过来,拨开王新,站在她面前,温和说道:“婶子不必害怕,这是我的护卫,瞧着粗鲁,但性格温和,我今日敲门也确实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她一笑起来,就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浅色的眼珠滚圆明亮,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
    小妇人心中警惕微松,眼尾一瞟五枚铜钱,嘴里细声细气说道:“家中无人,不方便两位进来,不知两人想要打听什么?”
    王新上道,立马把银钱递了上去。
    小妇人也不拘泥,把五枚铜钱熟练的抹到自己手中,脸上笑意也跟着真切起来。
    “我有一好友在宫内当值,也算有些名头……”
    沐钰儿慢条斯理开口,果不其然,小妇人脸色微微变了。
    “她是一个苦命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在宫外也是有心无力。”沐钰儿话锋一转,沉重的语气立刻多了点雀跃之色,“但前几日听闻她家人早几年从岭南回来了,我就想着能帮衬一点她家人也是极好的。”
    小妇人闻言,微微撇了撇嘴,声音跟着懒散起来:“隔壁就是那位大户人家了,您请敲门吧。”
    她说完,就面带羡慕又带着一丝嫉妒准备关上门。
    沐钰儿手指轻轻搭在门板上,那小妇人便觉得手中大门像是被人抵着千斤坠一样,动也动不了。
    她脸色微变。
    “婶子别急。”沐钰儿对着王新打了个眼色。
    一侧的王新立马又递上五文铜钱。
    小妇人脸上又是露出畏惧犹豫之色。
    面前的钱看着实在有些诱人。
    面前之人看着也实在不好惹。
    “我那朋友人极好,內宫上下赞不绝口,我本寻思着能教出这样女郎的家人一定也不会差。”沐钰儿眉心皱起,有些苦恼说道,“可我到底是外人,只与我那朋友关系极好,和他家人却是见也没不曾见过。”
    她话锋一转,神色显出几丝冷淡之色:“人心隔肚皮,何况是多年未见的家人,若是家人对她不好,我也不会凑上去让我朋友难做的。”
    这番高低起伏的话,让小妇人心中也跟着打了一个转。
    面前的小女郎从一开始的温和可爱到现在的冷淡疏离,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的眼色,处处透出与众不同的矜贵,心中便打了八百遍算盘,开始算盘到底是哪里来的贵人。
    “还请婶子指教。”沐钰儿微微一笑,又掏出五枚铜板,亲自递到她手心,慢条斯理说道。
    小妇人看着手中整整齐齐放着的十五枚铜钱,又看着对面高耸的围墙。
    沐钰儿这才发现,两家是贴墙的,也就是两堵墙是完全靠着的,可隔壁那户人家的墙却足足高出两尺。
    几人沉默间,隔壁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但很快又被人呵止,只留下听不清的窸窸窣窣声。
    小妇人撇了撇嘴,一直紧紧把着的大门微微打开,低声说道:“进来说话吧,外面说话不方便。”
    沐钰儿收回视线,淡淡点头。
    小妇人把人引导堂中坐下,又为他们拿了两个瓷碗,倒了两盏凉水送了过去。
    “家中简陋,只有清水招待了。”她站在桌子边上,拘谨地用手擦了擦围兜,不好意思说道。
    沐钰儿坐在胡床上,打量着只用黄泥糊成的墙面,整个屋顶不算高挑,显得有几分逼仄,屋子外面塞着渔网,廊檐下挂满了鱼干,虽然屋子被打扫地很干净,但空气中隐隐有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不碍事。”她收回视线,心中有了计较,和气说道,随后转似无意地指了指外面的墙,“我瞧着两家墙壁是贴在一起的,怎么隔壁的屋子垒这么高,怕是会挡住你们的阳光。”
    小妇人闻言顿时叹气,把手中的茶壶放到桌子上。
    “本来好好的,隔壁那户天.煞的……咳咳,那户人家三年前搬来就说自己也算是书香世家,墙头不能太低,不管不顾就砌上去了。”
    王新不解说道:“那你们怎么不去找里正评理,砌墙这么高可不合理。”
    “里正也看钱的。”小妇人露出酸涩无奈之色,“我们一开始就找了,但是隔壁早早塞了银子,里正一来就说偏话,我们小老百姓一个,有什么办法。”
    王新粗黑的眉毛立马皱起:“岂有此理。”
    “就是啊!”小妇人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微扬,“这些王八蛋,狗娘养的,还嫌弃我们家味道大,把他们熏到了,这才把围墙砌起来,还说是我家郎君早出晚归打扰到他们了,到最后这事竟然成了我错,还说自己是读书人,依我看书都读到屁.股眼了。”
    她痛快骂完人这才发现面前还站着一位贵人,立马咳嗽一声,讪讪说道:“太生气了,太生气了。”
    沐钰儿颔首,委婉说道:“我听说我朋友的家人是得了特赦才回来的,按理不该是没钱吗,怎么我听着还挺有钱的样子。”
    岭南乃是酷暑炎热之地,加之路途遥远,生活条件恶劣,地理位置穷荒,可谓是不毛之地,自太.宗起便主要流放犯重罪或者重罪免死减流的官员,夷獠杂居的荒野之地,别说发家致富,赚钱回洛阳了,便是能活着回来都是十之无一。
    小妇人酸道:“谁叫人家有一个好女儿啊,月月捧钱过来。”
    沐钰儿心中一动,搭在茶碗上的手轻轻敲了敲:“我朋友日日送钱过来?”
    小妇人点头:“可不是,这院子,这老太太头上的东西,可都是女儿眼巴巴送来的,说起来女官是不是真的很赚钱啊?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姑子,若是真的赚钱,可以送进宫里吗?”
    她被激出几丝邪念来,突发奇想问道。
    王新冷笑:“你以为宫内是什么富贵金银地,能活着出来都是命大了。”
    小妇人也只是随便开口,被这话吓了一个激灵:“这么凶哩。”
    “那不是挺有钱的,可我瞧着门面,好像也不是大富之家。”沐钰儿继续问道。
    小妇人冷笑,眉梢一扬,露出市井泼辣来:“再多的钱又如何,也抵不过有人会赌博啊,吃喝嫖赌,依我看便是再有钱的人也迟早败家,就是女官也填不满他哥赌博的窟窿。”
    沐钰儿终于明白秋儿女官好歹是陛下身边受宠亲信,怎么屋中梳妆台空荡荡,整个屋子最值钱的竟然是宫中女官必备的金花簪,原来都填补这些窟窿去了。
    秋儿为他哥掏空了积蓄,在她哥哥嘴里却只落下嘴里不干不净的话。
    斗米恩升米仇,不过如此。
    “他哥哥会赌博?”王新故作不解问道,“不是说读书人吗,再说人不是刚从岭南回来吗,不过听说那里地下暗赌多得很,是不是从哪里惹上来的?”
    小妇人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在洛阳赌得很凶,有一次赌坊的人听说他家那个女官妹妹回来,还特意上门堵人呢。”
    沐钰儿瞬间抬眸。
    “还有这样的事。”王新惊讶,“那钱还了吗?”
    小妇人脸上露出笑来,但一想起面前之人也算和隔壁带点关系,立马把幸灾乐祸的表情收了起来。
    “哪来的钱啊。”小妇人声音忍不住微微提起,“那女官说早就没钱了,人说白了就是一个奴婢,再有积蓄经不起隔壁那群白眼狼这样勒索了,今日头疼要钱,明日打算做生意要钱,后天要添衣物要钱,那架势恨不得把人骨头都吞了,一滴血都不给人留下。”
    王新听得直皱眉:“好无耻的中山狼。”
    “可不是,一家子这么折腾人,我一个外人看了都心寒。”小妇人叹气。
    “当时什么情况,还请婶子仔细说说。”沐钰儿敲了敲桌子,让人拉回正题。
    小妇人唇齿上下一动,这才继续说道:“闹得可太大了,屋子都被砸了,那地痞流氓还差点要占人小娘子便宜,说要把人卖了,您说这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那女官身边跟一个小郎君,小郎君武功厉害的哩,一下子就把人都打翻了。”
    沐钰儿眉尖一动:“小郎君,就是他哥哥说的她的意中人。”
    小妇人脸色顿时激动起来,挤眉弄眼,八卦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意中人,但那小郎君看人的眼神,啧啧,跟个麦芽糖一样,拉丝的,要我说,这个秋儿长得也漂亮,有人喜欢也太正常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有听过秋儿是如何称呼这位小郎君的嘛?”沐钰儿心中微动。
    “上一次闹事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具体日子我也记不清,大概是十五左右,那伙人是打听清楚了,挑这日子莱的,对了,我家郎君抱怨过水涨得快,鱼都不好捕,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小妇人仔细想了想,随后又说道。
    “两人那次是说小话,男子还给了自己的钱袋子,可真是大方人啊,秋儿回去收拾烂摊子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之后你可还有见过他?”
    小妇人点头:“上个月初一的大中午,我远远见过一次。”
    沐钰儿手指捏着袖中的单子,只听到小妇人继续说道。
    “那次秋儿突然大中午回来,这家子人好像因为上一次钱没给够,气得直嚷嚷,还把人赶出家门,连饭都不给人吃不说,连一口水都不给,还是她来敲我家的门,我给的一碗凉水。”
    王新眉间褶皱已经能夹死一只苍蝇。
    小妇人叹气:“小娘子可怜兮兮的,真是惨啊,手上也有伤口,像是被猫猫狗狗抓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送她离开后还跟着好奇看了一眼,见她是一个人来的,当时心中还奇怪,女官难得出门,那位小郎君怎么没来。”
    她话锋一转,略略有些幸灾乐祸说道:“可是我打脸了,秋儿刚出我家门,我看到那个小郎君来接她了,不过两人有些争吵,我听到秋儿喊了一句‘你好好的副统领不做,为什么要这样’,然后小郎君有些生气,但小年轻哪有不拌嘴的,没一会儿两个人就一起离开。”
    沐钰儿嗯了一声,惊讶问道:“那天小郎君没有戴帽子?”
    “没呢!”小妇人惊讶,突然说起,“这么说起来那天真的挺奇怪的,以前秋儿一般都是大早上来的,然后暮鼓响之前回去,这次大中午来的,脸色也不好,像是跑了很久,脸色都是汗,对了身上还有股臭味,难闻死了。”
    “小郎君也很奇怪,平日里都是戴帽子的,那天没戴帽子不说,之前衣服都是最简单的袍子,那天却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官服。”
    沐钰儿手指点着茶杯壁,很快就掏出纸笔,花了一件衣服:“是这个样子的衣服吗?”
    小妇人看了一眼,点头:“有点像。”
    ——千牛卫的衣服。
    ——那个人在当值却急匆匆跑出来找秋儿。
    沐钰儿握着笔的动作一紧,随后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小郎君长什么样子吗?”
    小妇人想了想,无奈说道:“不太记得了,之前都戴帽子,那一次距离这么远,只觉得是高高瘦瘦的样子。”
    沐钰儿又在纸上画出一个男子的面容,递给小妇人看:“是这个人吗?”
    纸上的画像眼皮单薄,眼尾上扬,鼻梁挺拔,面容微瘦,眉宇间带着几丝英姿。
    正是陈策。
    “好像不是这样的。”小妇人把纸放在面前,仔细看着,“虽然我当时只看了一眼,但依稀记得是浓眉大眼的,还瞧着有些娃娃脸。”
    沐钰儿手中的笔一紧:“娃娃脸!?”
    “应该是的,反正不是这样的瘦长脸。”
    沐钰儿手指微动,动作迅速地画了另外一张画像,手中的笔在画像边上点了好一会儿,这才递过去:“是这个人吗?”
    纸上的人眉毛粗黑,眼睛微大,面容微圆,嘴巴微微勾起,带着笑意,那双眼睛似乎一笑起来就会微微眯起,显得格外好说话。
    小妇人捧起画像,来回看着,最后放下画纸,犹豫说道:“有点像,但我那日见他是没笑,瞧着其实有点骇人。”
    沐钰儿神色微微僵硬。
    王新顺势看过去,不由惊骇:“这不是莫白吗!”
    沐钰儿神色凝重,脑海中把莫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想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太过正常,甚至现在带着疑问都挑不出一点错来,可这个事情又如何解释。
    沐钰儿很快就拿出值班表,目光快速一扫。
    ——三月十五,金凤巡逻内宫,莫白巡逻天枢,张兴负责四大门……陈策,万杰,休假……
    沐钰儿手指微微僵硬,盯着中间那行字出神,最后视线微动,朝着月初看去。
    ——三月初三,陈策巡逻内宫,万杰巡逻天枢,陈莱负责四大门……莫白,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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