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立刻传来一声尖锐哀嚎声,鲜血飞溅,如花般散落在澄明冷淡疏离的脸颊,血迹顺着他的消瘦的下巴落在灰旧的僧衣上,晕开一片片狼狈痕迹。
    火光闪耀下,那血甚至落在沐钰儿的脚尖前,衣摆上,近乎刺眼。
    明庭千瞬间回头,却看到那张带血的脸,呼吸骤然停止。
    唐不言惊得上前一步。
    谁也不知道里面刚才发生了什么,明明沐钰儿已经快抓到他的匕首,却在眨眼间停在原处,任由那刀锋落下。
    那把刀插在法明的背上,澄明松开力气,看着他挣扎着爬起来,却被困在火中,跌跌撞撞挣扎着。
    “救,救我……”法明抓着沐钰儿的裤子,崩溃说道,“救,救我……”
    “你说什么?”沐钰儿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澄明的眼睛,沙哑问道。
    澄明看着她轻笑一声:“我是你师父临走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那一刀耗尽澄明的力气,让他整个人都被抽走了活力,整个人跌坐在台阶上,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之色。
    他仰着头,满脸鲜血被火光一照,清冷淡然地慈悲面容闪出艳丽的之色,就像此刻从地狱深处走出来的艳罗刹。
    常年被素衣垂眸遮掩的美貌再此刻不加掩饰地显出来,却充满悲悯的绝望。
    “你怎么会见过他。”沐钰儿冷静问道,似乎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并不存在。
    “北阙司长张柏刀抓贼时不幸罹难。”他轻声说道,连着声音都虚渺了许多,带着一丝往事追忆,“他当年追查的是那个贼,司直知道吗?”
    沐钰儿沉默:“欺负良家妇女的采花贼。”
    澄明笑了笑:“也许一开始确实是,但这个不过是一个幌子,因为采花贼并非孤单一人,背后有一个团伙。”
    “你怎么知道?”沐钰儿眉心紧皱,不解问道。
    澄明眸光微动,看向还在垂死挣扎的法明。
    那一刀,他扎得很准,自后背贯穿入心脏,一刀毙命,毫不犹豫。
    “因为团伙中有一个老二,正是杀害我家人的第六个凶手。”他轻声说道。
    “当年那些人杀了我阿耶阿娘,平分我家财产,后来又在寺庙中决定出家避祸,我们找了这么多年只找到他们五个,我忍辱负重,潜伏在法明身边,总算有了第六人的消息。”
    沐钰儿拧眉,目光看向法明,法明就像被逼到绝境的人,整个人癫狂而慌乱。
    “他们两人一直在暗中联系,其实当年我就知道发现这两人似乎是队伍中领头羊,其余人不过是他的打手,你师父出事的前两月,我听到他们说什么钱的事情,又提起被张柏刀盯上了,还被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必须先下手为强。”
    沐钰儿一怔:师父出事前确实有一段时间心神不宁。
    大火已经把隔壁两间厢房全都烧踏了,剧烈的动静听得人心头一颤,黑烟立刻直冲云霄,火势终于把所有路都堵住了。
    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在大火中一站一坐,面色严峻的两人。
    “老大!老大!快出来啊!”张一急了,嘶声力竭地大喊着。
    “师弟,师弟!”澄心一张脸被火灼得通红,沙哑喊着,“出来啊,出来啊。”
    所有声音被火光一罩,都成了被罩子盖住的朦胧声音,沐钰儿只觉得耳朵发蒙。
    师父的武功不说天下第一,却也是难逢对手,那次却连逃生的时间都没有,一直是压在她心口上的巨石。
    若是真的如澄明所说,一开始师父就迈入了死局,这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唐不言面色冷峻,他察觉出不对劲,却在此刻生出无能无力的想法。
    “怎么办啊?”张一连忙去拽唐不言的袖子,着急说道,“老大怎么站在那里不动啊,为什么不出来说啊。”
    “要不我们先去救火。”王新眉心紧皱,“先扑一个地方的水,给司直弄出一条路来。”
    唐不言收回视线,沉吟片刻后说道:“可以,今天偏南风,在东北处先扑灭一处火,再挖一个沟,免得火势再起。”
    “好。”王新选了一个火势不算大的地方,立马开始招呼人干起活来。
    “是你让小乞丐敲门的,告诉我们,师父的……位置。”
    正屋岌岌可危,巨大的横梁被烧得摇摇欲坠,只等着最后不堪重负地跌落在地,沐钰儿声音就像被蒙上一层火气,偏内在又含着霜。
    “是。”澄明笑了笑,仰头看着面前红衣小娘子,眉眼弯弯,温和说道,“我在城外那条主路的小河边发现你的师父,只可惜当时已经无力回天。”
    沐钰儿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滚烫的铁鞘被火烤着,近乎烫手。
    “你若是找到第六个人便也算为你师父报仇。”澄明笑了笑,“这件事情算不算一个交易。”
    他就想一步步扔下鱼饵的钩子,在此刻终于露出自己的目的。
    ——报仇,还是为了报仇。
    “算。”沐钰儿回神,目光自外面一扫而过,在和唐不言四目相对后,愣在远处。
    唐不言还是第一次这般着急,一察觉到她的视线,便立马上前一步,但声音还算镇定。
    “从那边出来。”他指了指东北的方向。
    王新动作快,千牛卫和相国寺的人都不要命的往前冲,已经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
    法明趴在不远处不知死活。
    “你走吧,我不走了。”澄明靠在台阶上,惨笑着说道。
    沐钰儿嘴角微微抿起:“你不能死,你说的事情我还没查清楚。”
    澄明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任由脸上的血迹逐渐干涸:“信不信就看司直自己了。”
    “那救不救你,也是看我的意思了。”沐钰儿上前一步,在澄明的抗拒下,直接一把带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整个院子早已被大火笼罩,浓烟四起,烟雾弥漫,王新距离她们不过十尺的长短,偏在此刻成了遥远的距离。
    “司直带我一个人不方便。”澄明无奈说道,“若是您独自一人,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沐钰儿拉着他的胳膊不放,目光在院中扫视着,几乎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火烧得不成样子,唯有几个石桌还安静的伫立在那里。
    “不行,我说要把你带出来就一定把你带出来。”
    她顺手摸了摸,立刻烫地捏了捏耳朵,鼻尖依稀还闻到一股肉香。
    ——真烫啊。
    她嘟囔着,顺手用长刀把石头骤然砍断,石桌面直接飞到火中,却也成功压灭一片火,火星燎然四溅,热浪迎面而来。
    一直躺在地上的法明手指微动。
    “这一次让我为他走出一个生路。”澄明站在她背后安静说道,“我已经多活十年了。”
    “没有受害人是多活的。”沐钰儿手脚麻利地把石头一点点铺出去,认真说道,“加害者都还活着,你要活得比他们还痛快才是最好的。”
    “可我已经吃了八年毒药,活不了多久了。”
    沐钰儿抿唇:“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
    澄明看着她的背影发怔,最后微微一笑,脸色淡然无畏:“司直当真有,豁达又固执。”
    谁也没想到,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原本躺在地上的法明回光返照,骤然发难。
    “谁也不准走,陪我一起死。”他手腕处的玛瑙竟在一瞬间成了一把匕首,直接朝着澄明后背捅去。
    沐钰儿骤然转身,刀柄在手心打了一个转,反手把那玛瑙刀打碎,一脚把法明踹倒。
    “昭弟!”明庭千呆站在原处。
    “娘的,法明这个秃驴还没死啊!”张一看的一口气差点岔过去,愤怒大喊着。
    “我都要死了,你们陪我一起死。”法明摔倒在地上,火苗终于攀爬上他的衣服,拖着他走向既定的命运。
    澄明后背剧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扶住。
    “哈哈哈哈,死了,一起死啊。”法明不甘心地瞪大眼睛,在地上翻滚嘶吼道,“不亏,我不亏啊。”
    “是不是我死了,小哥哥就能活下来。”他喘着气问道,死死抓着沐钰儿的袖子,就像求一个心安,眸光涣散,口气急切,“他为我活了一辈子,以后就为自己好好活着。”
    “我不能保证,所以你要活着。”沐钰儿咬牙,大喊一声:“让开。”
    王新连忙带人让开一条道。
    沐钰儿背着人,踩着被烧得通红的石头,最后几个起落,堪堪落在火堆外,衣摆已经被火燎出焦黑。
    “司直。”唐不言立刻上前,紧紧拽着沐钰儿的手臂这才让自己一颗紧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菲菲!”沐钰儿大喊,“快来看看。”
    “师弟。”澄字辈的人都围了上来,一个个面色惶恐不安。
    陈菲菲挤了过来,伸手握着他的手腕,眉心紧皱,最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痛摇了摇头:“他身子弱,加上毒素已经深入肺腑,就算没这一刀,也活不过几个月了。”
    澄明喘着气抓着沐钰儿的手:“他临死前给了我一样东西,在我屋内。”
    沐钰儿立刻低头看他。
    “月亮在水上,鬼怪在火中。”澄明声音逐渐低沉,涣散,眸光“这笔买卖,司直答不答应,替我杀了第六个人,杀了他。”
    “好。”沐钰儿咬牙说道。
    “六师弟。”澄心哽咽说道,“弟。”
    澄明艰难抬头,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五位师兄:“是我骗了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澄静紧握他的手,声音哽咽,“你是我们一辈子的小师弟。”
    “弟子澄明祈求佛主,保佑诸位师兄……”澄明断断续续开口,神色虔诚,“平安,喜乐。”
    澄心已经泣不成声地跪倒在地上。
    “阿弥陀佛。”师兄们双手合掌,低声念佛。
    “昭弟。”明庭千跌跌撞撞挤出人群,小心翼翼把人抱在怀中,仔细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水,喃喃说道,“不要怕,不要怕,哥哥在,哥哥一直在的。”
    澄明安静地看着他,脸上露出轻松笑意,伸手握着他的手背,献血染红他的皮肉,留下狰狞的血痕:“小哥哥,以后要好好的。”
    明庭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手缓缓自腰间垂落,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可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后,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似潮涌般涌了过来,可他能做的,只是抱着他大哭起来。
    三岁那年,他被阿耶阿娘卖了时,就知道此后他的存在是为了一个被人疼爱的小孩。
    他也曾愤恨过,也曾不甘过,可当那个还在襁褓中人被抱到他身边时,绵软的孩子睁着无辜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甚至露出一个笑来,那一刻,那颗颠沛流离的心便似乎冒出一颗小小的尖芽。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吃饭,一起在山间肆无忌惮地长大,一起叫着阿耶阿娘,六年岁月,让他们成了最是亲密的兄弟。
    ——“小哥哥,我衣服爬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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