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腰背挺直站在那里,脸上神色如常,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只是只有他知道,自己似乎能听到心中血液流动的声音,被面前之人的话一字一字牵引着,时高时低,起伏不定。
    沐钰儿继续绕着他打转,长长的红色发带微微晃着,就像一根翘起的蓬松大尾巴。
    “要是少卿总是这样,我会以为少卿是为我吃醋的。”沐钰儿开了口,索性故作夸张地说道,大大方方打趣道,一点也不羞涩,“那可不行,我最烦那些规矩束缚了,而且我要当大官的!”
    唐不言一颗心瞬间下沉,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的仁义君子似乎被瞬间剥离,强势侵略的想法狰狞而出。
    可,当他看到沐钰儿笑眯眯的眉眼时,清晰的知道这显然是一句哄人的,不着调的,大大咧咧的,吊儿郎当的话。
    她对他并无任何想法,所以任何玩笑话便是毫无顾忌的。
    他若是想要一件东西,自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可她毕竟不是,物品。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把心中那点挣扎冒头的想法一点点压进去,也顺手把那颗糖握在手心,眉目间越发清冷,便也越发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高冷:“少说胡言。”
    沐钰儿被怼了一下,只是眨了眨眼,随后握着刀柄的手不经意地点了几下,最后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是我冒昧了,出了宫门就可以坐车了,少卿走走。”
    烈日西斜,但日光已经浓烈,晒久了便是衣服都滚烫起来。
    “三郎。”两人走到甬道尽头,突然听到一侧紧闭的大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沐钰儿耳朵微动,觉得声音耳熟。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唐阁老。
    “坐我的轿子走吧,我刚好也要回府。”唐稷看着小儿子发白的脸,忍不住心疼说道,“别倔了,我今日答应和你娘一起吃饭的,不要与我墨迹,若是害我失约了,我可都怪你。”
    唐阁老历来受宠,宫内行走特赐步撵。
    沐钰儿看着那架步撵,也跟着劝道:“对对,坐轿子好,可以挡一下太阳。”
    唐不言看着阿耶,神色冷淡而恭敬问道:“那阁老如何走。”
    唐稷蹙眉,不悦说道:“我走路不就好了,多大的事情,你们快扶三郎上轿子,你今日可要归家去?”
    唐不言侧首悄悄看了一眼沐钰儿,就看到沐钰儿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尖,似乎略有心事,不由眉间一皱。
    “这么了?”唐稷不解问道,“可是为难?”
    “不是。”唐不言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分析着,“估计明日陛下就会下旨,我得回小院呆着,不然去唐府规矩大,怕是不好。”
    唐稷点头:“是这个道理,那办好这个事情就早点回家看看,你阿娘很想你,好了,先上轿吧。”
    唐不言终于有了眉目扭头,便去看沐钰儿,故作随意问道:“那司直打算如何回去?”
    沐钰儿立马抬头,眉眼弯弯,滚圆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几分生动可爱之气,笑眯眯说道:“我和唐阁老一样啊,走路出宫就好了啊。”
    一侧的唐稷也跟着看了过来,其实远远就看到三郎和这位司直一起走过来。
    三郎虽然不说话,可神态极为放松,两人走得近,乍一看还颇有点亲密,可要是三郎对她是特别的,却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曾说,动作更是规规矩矩。
    自来在朝政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唐阁老也不由犯起了迷糊。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轻轻嗯了一声:“我在宫门口等司直。”
    沐钰儿颔首:“麻烦少卿了!”
    “之前答应司直要去富贵楼请客吃饭。”唐不言上了轿子,掀开帘子,一本正经说道,“不如就在今夜。”
    沐钰儿眼睛一亮,一扫心中心绪,连连点头:“好好!”
    沐钰儿:天下真的会掉馅饼!
    唐稷:我儿什么时候爱请人吃饭了?
    一句话落,众人心思各异,很快,载着唐不言的轿子便走远了。
    沐钰儿被一顿天降之饭开心地脸上笑意都停不下来,正打算抬步就去赴约,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和少卿说话强调格外相似的声音。
    “不知某是否有幸和司直一起出宫?”
    沐钰儿抬起的脚立马一收,笑容微收,恭敬转身,立马殷勤说道:“不敢不敢,能和阁老一起简直是三生有幸,阁老请,阁老请。”
    若是寻常人这般变脸,唐稷定然是觉得此人是趋炎附势之辈,不可深交,可如今这模样落在着小猫儿一样的沐钰儿身上,突然又觉得有几分能屈能伸的可爱。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觉悟,未来可期啊。
    怪不得三郎去了北阙办案瞧着精神都好了许多。
    心境澄明之辈,自然可爱。
    “不必拘束,一起走吧。”唐稷捏着胡子,温和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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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琉璃爱
    庆祝
    唐稷在朝野名声极大, 两朝元老,宦海沉浮,终究是一步步走上如今的位置, 素有‘一语可破天下事’的美名。
    他从高.宗龙朔年入仕,后得高.宗‘才高其天,谋深如海’的夸赞,再至睿宗时, 当时朝堂惊变, 他稳定朝局,拥护陛下登基,自此入阁拜相, 更是在载初年间,一力压下重议, 赞同陛下北迁洛阳,自此名声大噪, 位极人臣,无人能及。
    唐阁老十八岁入仕, 三十岁拜相, 入阁三十年,履及六部十三省, 门生故人遍布四海, 当真称得上是大周朝野的常青树。
    沐钰儿走了两步, 突然察觉到后脑勺有一道视线扫过,脚步一顿,回味了一下,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还没和这么大的官一起走过路, 更别说这人是唐少卿的阿耶,一时间手脚局促,扭头去看他。
    “司直不必拘束。”相比较唐不言对外的冷淡不爱说话,唐稷对外却一向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态度。
    沐钰儿眨了眨眼,夕阳落日落在瞳仁中,刺得她微微闭上眼,整个人就像小猫儿一样懒懒散散起来。
    “阁老怎么这么晚走啊?”沐钰儿一向能屈能伸,笑眯眯地随口问道。
    现在酉时过半,太阳只剩下余晖,早过了下值的时间,放在北阙,早已跑得飞快。
    “入了中书省,哪有上下值的说法,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才能回去。”唐稷对沐钰儿这样的微末小官也格外蔼然可亲,神色温和地解释着。
    沐钰儿侧首,那双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一颗透明澄亮的一对琉璃:“阁老为国为民,真是辛苦啊。”
    这话听太多了,唐稷一耳就能分辨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偏偏从这个小小司直嘴里说出来,那一点漫不经心的尾音,偏好似正儿八经的陈述,既不谄媚,也不敷衍,却听的人心旷神怡,心中舒坦。
    唐稷总算明白这几日洛阳城内的一些细微流言的来源。
    人人都说唐三郎身边最近跟着一个小女郎,两人形影不离,现在看来两人脾性倒是意外融洽。
    三郎性格太过清冷骄傲,与前头两个兄长不同,他生来有慧,这些年在外地磨炼,更是激出他的一丝野心,但他是办实务的好手,却总是缺了一点能屈能伸的委婉。
    但这个沐钰儿性格倒是直白,有话直说,直爽随意却不突兀,这些年在市井打转却没有沾染流里流气的气质,显出几分澄明透亮之色,多加调.教,定会是长袖善舞的能人。
    这样的组合是最合适办事的。
    唐稷脸上笑意微微加深,随后故作为难问道道:“那日我儿不经深虑就带司直入东宫,还发生了一些纠纷,可有受惊?”
    沐钰儿摇头,背着手,放慢脚步,溜溜达达着:“我们是办案去的,那日去收获颇丰呢,我也没受惊,再说了东宫的吃的真的很好吃。”
    唐稷笑:“司直倒是闲情雅致。”
    “是真的好吃。”沐钰儿认真地掰着手指,“那个咸杏仁,炒的微微焦黄,裹上糖霜后脆口香甜,带一点咸味,就很好吃,还有那个猫耳朵,小巧玲珑,筋滑利口,做的和张叔一样好吃,还有那个紫苏饮,加了冰块,甜甜的,清凉解暑。”
    唐稷听得连连点头,不仅没有嫌弃,反而紧跟着煞有其事地说道:“东宫的紫苏饮确实一绝,不知司直可有喝过薄荷饮,加了冰块,夏日喝,爽口清凉,入口回甘,肚中清凉,最是祛暑。”
    沐钰儿扭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我家也用薄荷泡水,但感觉没有阁老说道这么好喝。”
    唐稷摸着胡子,略带一丝得意地说道:“某不才,家中有一位专做冷饮的师父,对饮子格外有心得。”
    沐钰儿立刻露出羡慕之色。
    “可以让三郎带给司直饮用。”唐稷见她如此嘴馋,忍笑开口。
    “这多不好意思,还要劳烦少卿。”沐钰儿咽了咽口水,当还是故作推辞。
    唐稷也不故意拆台,反而为她做了一个借口:“过几日是我家大娘生辰,到时司直可以赴宴一观,不知司直意下如何。”
    沐钰儿眼睛越发亮了:“大娘子生辰啊!”
    唐家那位大娘子她是很喜欢的,除了喜欢打扮人这一点实在令人吃不消。
    “刚才在殿中,我儿可有顶撞陛下。”谁知唐阁老话锋一转,随意问道。
    沐钰儿立刻警觉起来,大眼珠子一转,开口委婉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少卿怎么会故意顶撞陛下呢。”
    唐稷叹气,无奈摇头:“怎么不敢,想来司直也听说过我儿前几年为何去了扬州。”
    沐钰儿耳朵一动。
    唐不言摘取探花之位后做了下州别驾,在任期年,政绩斐然,四年未到就调回洛阳做了御史台谏议大夫,可以说得上的前途光明,那一年里,从双章到姜家,都在这位谏议大夫的弹劾折子里不断出现,只是陛下爱惜,从不降罪,可不曾想,最后问题也是出在一道折子上。
    当年十月,凤阁舍人韦嗣立上请状,再次要求陛下重整国子监,王公以下子弟皆须入学,不许从他途出仕,自陛下称制以来,姜氏诸王为祸学校,天下早有怨言。
    唐不言不仅附和此事,甚至还多加一道疏奏,要求陛下赦免自垂拱以来被以诬陷之罪定罪的所有人,不论轻重,一皆赦免,死者追复官爵,生者听还乡里,甚至还在折子上写明重刑不得民心,酷吏必将为祸的言乱。
    这一下可算彻底捅出马蜂窝了。
    陛下自掌权起来一直重用酷吏,大兴牢狱,许多人被权力碾压,至今流离坎坷,未加原宥,此中甚至包括曾经晋升凤台的阁老们,只是这些年陛下年纪大了,这才把那些酷吏一一剪除。
    “陛下压着他三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便连软话都不肯说,僵持三天,甚至刀剑加身也不肯妥协请罪。”唐稷叹气,“那脾气,谁见了不头疼。”
    沐钰儿悄悄看了一眼唐阁老,小声反驳道:“可少卿说的没有错啊,有些事情就是……错了。”
    唐稷捏着胡子,沉吟到:“司直倒是偏袒。”
    沐钰儿不服气,皱了皱鼻子:“我没有偏袒的,少卿就是德义恪勤,清慎公平的君子,国子监什么样子,我之前也见过了,少卿读书时读书成绩这么好,还被人欺负了呢,可见学风就是不好,所以他上折子为韦嗣立助阵就是对的,学风不正,如何育人,朝堂需要的蓬勃生机的读书人,可不是一无是处的世家子。”
    唐稷眉间一跳,并未打断她的话。
    “至于第二个事情……”沐钰儿摸索着刀柄上的玄武头,笑说着,“少卿在扬州得了一个唐无刑的称号,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无刑的背后是积压的三百一二件案件无人喊冤,走之前甚至被百姓送了青天伞,天下瞩目,人人称羡。
    这是他对陛下无声的抗争,他大声又直白的告诉陛下,重刑不得人心,唯有公平,仁义,才能让百姓信服。
    唐稷捏着胡子微微笑着:“可北阙按理也该是我儿当时所抨击的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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