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太后不仅人来了, 瞧见桌上带着药香的膳食, 还笑道:“你也已知道了吧?”她看看余家夫妻,说道, “今早醒来, 瞧见你留下的字条, 程妹妹与亲家老爷将此事告诉我, 我们仨这就赶忙回来了!”
    余家夫妻笑呵呵地点头。
    三人都在笑着看赵酀, 却发现赵酀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欢喜, 甚至一点高兴的意味也没有。
    然而这态度,又不像是厌恶,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赵酀屏退众人,还特地去内室看了眼,确保余心乐还在睡,他才回到外间,神色尤为凝重,又极其郑重地对面前三位长辈道:“我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三位长辈都给吓到了,程清晖更是慌忙问道:“为、为何?可是犯了忌讳?!”
    赵酀苦笑:“没有忌讳,心乐身为男子还能怀子,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福报,更是祥兆,我高兴还来不及。”
    颜太后蹙眉:“那你为何——”
    赵酀叹气:“你们是我与心乐的至亲长辈,是我们两人最为信任的家人,我也不瞒你们,男子生子太过罕见,我方才已经仔细问过黄御医与那名白大夫,危险甚大!只有五分可能成功!我怎能拿心乐的性命去赌?!”
    赵酀从来是个冷静异常的人,此时,说到最后,他额头的青筋甚至爆了出来。
    “五成?白大夫当时不是这么说的……”程清晖喃喃,软软倒坐在椅中。
    他们是余心乐的爹娘,有了孩子他们高兴,当然更是在意儿子,得知余心乐怀了身孕后,他们俩已经问过白大夫,白大夫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余安和亦是重重叹息:“白大夫恐怕也不敢说实话,若是你我知道,又能如何?”
    是啊,又能如何,把孩子拿掉?
    那同样要承受巨大风险,余心乐到底是男子。
    况且他们又如何与余心乐说这件事呢?
    也是今天赵酀动怒,又是皇帝,他们不敢瞒,才敢实话实说。
    本来还高高兴兴的三人全都蔫了,颜太后问:“你打算如何?”
    赵酀低声道:“我问过黄御医,心乐这孩子怀了才一个月,若是此时将孩子拿掉,对他身体伤害不算很大,也很容易将身子养回来,多拖一日,危险便多一分。”
    程清晖已是开始啜泣:“那要如何跟囡囡说?他得知自己有了孩子,虽不说,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那样难受,吃不下,总是吐,他也不说苦,努力吃东西……”
    说到这里,程清晖已是说不下去,余安和轻拍她的肩膀。
    赵酀闷声道:“我会叫黄御医将药偷偷放在他的膳食中,事后只说是意外,他会伤心难过一阵,却总好过他自己有性命之忧。”
    气氛沉闷许久,颜太后叹道:“那便如此吧,既已做了决定,就要快。”
    赵酀点头,又道:“孩子虽是老天爷的恩赐,我们却无福拥有,若真有报应,便报在我身上。”
    三位长辈纷纷抢着说报到他们身上。
    躲在门后的余心乐,低头安静地抹眼泪。
    他被饿醒,本打算叫人给他拿些吃的,却发现屋里没人,起身刚要出来,听到他们的话,他便一直在偷听。
    外间的气氛继续凝滞,哪怕是他也能感受到大家的悲伤。
    他抽抽着,又回到罗汉床上,也没心情惦记吃的,他将狐裘给自己裹好,躺在那里发呆,手渐渐摸到肚子,那里如今平平的,怀了孩子至今,他甚至还瘦了一些,但他知道,那里正在孕育着生命,一个月,两个月,或是三个月后,孩子就会渐渐长大,会在他的肚子里,与他一同呼吸。
    这是他的孩子,是个生命啊。
    余心乐再伸手抹眼泪。
    他不能让这个孩子消失。
    谁也不能杀死他的孩子。
    外间四人商量完事情,皆是身心俱疲,程清晖更是哭得双眼通红,这样,她也不敢去见儿子,生怕被儿子看出什么,进宫时,颜太后还邀请他们夫妻俩在宫里多住几天。
    此时,谁也没有这份心情。
    夫妻俩偷偷来看过睡着的余心乐,便沉重地先出宫回家。
    颜太后亦是不敢面对余心乐,他们自问都没有那个能耐,在提前知晓这件事后,还能与余心乐有说有笑。
    这个恶人也只能由赵酀来做。
    三位长辈都觉得很对不起他,但也只有赵酀有这个定力与能力。
    余心乐不是装睡,他是哭着哭着,就困了,太阳暖洋洋的太舒服,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他做了个梦,梦着梦着,又哭出声来。
    坐在旁边陪着,一直在沉默的赵酀,见他睡梦中在哭,吓得立即轻轻摇他:“囡囡,醒醒,醒醒,囡囡……”
    余心乐被摇醒,睁开眼,下意识就要伸手抱,赵酀倾身过来抱他,他却又伸手将赵酀推开,哭着气道:“不要坏人抱!”
    赵酀还是抱住他,轻声问:“梦到我做什么坏事了?”
    见他掩饰得这样好,余心乐更生气,想到方才的梦,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我梦到我生了只小凤凰,特别漂亮的,翅膀扇开就会有火,我好喜欢,可是她不会飞,你嫌弃她,就要把她杀掉……”
    余心乐确实做了这样的梦,与他睡前听到赵酀的那些话有关。
    赵酀听了这话,脸上强装的笑意都不由凝滞,余心乐抬眼看他,哭着问:“现实和梦是相反的,对不对?”
    “……”赵酀强扯笑容,“当然。”
    “那不论我生男生女,还是真的生了个小怪物,你都会喜欢,对不对?”
    赵酀点头:“对。”
    余心乐就直直看着他,又问:“那你不会杀掉他,对不对?”
    赵酀眉头微皱,不说话。
    余心乐再问一遍:“你不会杀掉他,对不对?”
    赵酀无法欺骗他,始终没有回答。
    余心乐哭得更伤心,赵酀心中亦是悲伤,他厌恶自己身上的赵氏血液,不想拥有任何子嗣,但这是他与余心乐的孩子,他又如何不期待,不喜欢,但他不能期待,也不能喜欢,还必须亲手杀死他们的孩子。
    余心乐怎么问,赵酀也不说一个“对”字,问到后来,余心乐自己都哭得没了劲,赵酀将他抱在怀中,喂他吃饭。
    他想闹绝食,又怕饿到肚子里的小宝宝。
    只好抽抽着,认真吃赵酀喂的饭。
    一边吃,还一边吐,偏要吃进去更多,赵酀喂饭的手都在颤抖。
    余心乐睡前已是听到,赵酀要给他在饭菜里下药,把宝宝弄掉。
    但应该不是这顿饭,黄御医说是明后天比较合适,是以这顿饭余心乐才敢放心吃。
    余心乐有心要跟赵酀闹一场,却也有心无力,似乎就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感应到危险与害怕,余心乐接下来的半天,都吐得死去活来,他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
    见他这样,赵酀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孩子弄掉。
    次日下午醒来,余心乐舒服不少,黄御医过来给他把脉,接着给赵酀一个眼色,两人出去说话,宫女们不知,还在小心地喂余心乐吃些温软的甜汤。
    余心乐便知道,他们要下手了!
    余心乐喝着汤,眼泪串串地直往碗里掉,宫女们低声惊呼,纷纷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赵酀也匆匆进来,抱着他哄半天,余心乐心存幻想,以为赵酀见他这样伤心就会放弃。
    半个时辰后,黄御医端了碗很香的汤过来,低头道:“陛下,少爷,这是新炖好的鸽子汤,里头放了不少安胎药材,正合适少爷吃。”
    “知道了。”
    “要趁热喝,陛下。”
    “好。”
    黄御医将碗放到床边,行礼退下,余心乐看了眼那奶白奶白,看起来就很好喝的汤,哭得更凶猛,差点就连气都上不来。
    赵酀又是抱他,又是轻拍他的心口,好不容易帮他将呼吸弄顺。
    余心乐仰头,很可怜地看他,并道:“我们的宝宝一定会是世上最可爱、漂亮、聪明的宝宝,是不是?”
    “……是。”
    “他一定长得很像我们俩,他会叫我们‘爹爹’呢……”
    赵酀拳头握了握,点头:“是。”
    余心乐眼眶中含了泪珠,摇摇欲坠,满含期待地就这样看着他。
    赵酀避开不见,拿起那碗汤,低声道:“我喂你喝。”
    说着,赵酀已经舀起一勺汤,递到他嘴边。
    余心乐看他半晌,愤怒地将他手打开,赵酀又舀起一勺。
    余心乐怒不可赦,将他手中的碗打到地上,碎裂的瓷片声中,余心乐大声哭道:“你怎么就能这样狠心啊!!!”
    赵酀闭了闭眼,起身道:“我去叫他们再拿一碗过来。”
    余心乐拿起枕头砸他,砸了一个又一个,赵酀不为所动,也不回头,余心乐掀开被子就下床,哭道:“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住在这里了!我不要跟坏人住在一起!我回家自己生孩子,自己养孩子!我要回江南!”
    说着,余心乐连衣裳也忘记穿,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走。
    赵酀知道,余心乐估计是偷听到什么,又或者是父子天性的本能使他察觉到什么,总之,余心乐已经知道这件事。
    他自是立即上去拦,余心乐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看他,咬着嘴唇说:“你答应我,不杀他,我就留下来。”
    等了良久,赵酀也不答应。
    余心乐哭得更厉害,推开赵酀就往外走,赵酀拿起衣服追上去,帮他穿好,余心乐又问几次,赵酀就是不答应。
    余心乐异常绝望,出了长乐殿的门,就往东华门走。
    赵酀叫人派了马车来,将他抱上马车。
    余心乐哭着质问:“你什么意思,哪怕我回自己家,我不住在这里,你还是要杀我的宝宝吗?”
    赵酀低声道:“囡囡,这是为你好。”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余心乐捂住耳朵,哭着大喊,又差点喊岔气,赵酀抱住他轻拍,余心乐可怜地缩在他怀里,已经拒绝再与赵酀对话。
    马车到余府,见余心乐这样回来,听到他说的些许话语,夫妻俩很快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余心乐抱住他娘就是一顿哭,问道:“你们怎么就都这么狠心啊?他是个小宝宝!!你们怎么能这样!!!”
    程清晖也哭:“娘当初生你,差点没了性命,娘是女子都如此,你是男子啊!!我们如何敢冒这个险?!”
    “你们先前不是这么说的!你们都很期待!都怪赵酀!”
    余心乐气从中来,转身用脚踢赵酀的小腿:“都怪你!你是个坏人!你要杀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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