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雪宗家讲究对古法的研习和模仿,不求新意,但求稽古先代,画出天家风范。
    如此,绘师笔下的个性与情感不可避免地隐没于磅礴气势,独特的创新与开拓受到刻意压制。
    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松雪促狭何以壮年辞职,后世有一说法便是她不堪忍受公务员身份对其才华的束缚,最好的证明就是她辞职后的绘作才称得上登峰造极的艺术。
    少年时期灵气四溢,绘才耀光。青年时卷入将军迭换不止的政治漩涡,如履薄冰,以绝不会犯错的笔法机械式地描绘将军天威。
    大浪淘沙,洗尽铅华,不去上班的促狭公自此与老婆日夜贴贴,恩爱非常。又寄情山水,所绘断竹堪称古今第一。
    对于她壮年辞职,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其妻,被称作“琳派二刀流”的那位,以一些对促狭公十分重要的东西相要挟,迫使她隐退,将家主位交与养女松雪永绍。
    至于她为何要挟结发之妻,后世研究者从隐雪公所着《江户我闻》中觅得一二端倪。促狭公卸任那日,隐雪公写下了这么一句话:「HOW  ARE  YOU,YO  SHI  MU  NE?」
    不管真相几何,总之年轻时的促狭公可谓饱经磨难,本不聪慧的脑袋被敲打多次,本不顽强的意志同乳首亦受多名女子揉搓。
    账要一笔一笔了清,历史也要一页一页翻过。
    虽说应了卯即可离城,可融野无他事可做,去工房是作画,回家亦是作画。她生于丹青世家,作画乃天经地义。
    可也想过,元服后公务变多,趁眼下还有闲情去徂徕老师处又或同友人玩耍,是否应该再悠游些岁月。
    《七夕图》未画完,带来城里继续画。城中虽不比家中自在,来都来了,融野只专心作画,日落西山便请安回家。
    “法桥大人。”
    绘间外响起那人明亮的声音,行走江户城,也不见她收敛拘谨。
    “这里您不能随意进来。”
    “将军老人家准了,说我头回来江户城,难得。”
    大大方方踏进御用绘师的绘间,环顾四周无人,停步看融野,吉宗飒飒一笑:“在画什么?”
    移膝,融野呈上《七夕图》。
    “嗯,我只见过你为将军为大名画的,这是你同你朋友出游?朴素清新,不过几笔就勾勒出江户城下町的风情百态。”
    见她点评得头头是道,融野双手置膝,问道:“大人如何得知这是江户城下町?”
    “这瓜摊我见过,上回……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将军老人家。”
    吉宗倾身过来,融野遂倾耳过去,但听她猫着嗓子说:“上回有畜生抢他西瓜,我两拳擂脱那畜生的下巴颏,不一会就死了。”
    杀狗者枭首,告密者获赏叁十两。她的命比不得叁十两金,可二人只交欢,还不曾交恶,实无必要告密给将军。
    “大人好胆量,融野佩服。”
    得她半真不假的肯定,吉宗又道:“爱狗惜猫本无过错,我亦感佩将军老人家慈老怜幼之仁。然那畜生眼看就要咬上瓜农,我不下狠手,死的就是他了。”
    那深邃的瞳眸里,融野看不出虚情假意,非要说的话,便是匡扶世事正道的赤子之情。
    见案上有团扇数把,吉宗拿在手里左赏右观,又将绘有杨贵妃纳凉的团扇对日仰望。
    “你,可能为我画一把?”
    提笔未下,融野道:“融野只为将军画,您若是将军,融野当为您画千把万把。”
    “那种事可说不准啊。”
    “还请收回这句话。”
    “为何?”放下团扇,吉宗笑看过来:“此处就你我。”
    “不,还请收回。”
    容清身正的松雪法桥,吉宗见她身腰挺直,伏得深深地,不由想起将军一句评价。
    “好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也当什么也没听过。”
    “是。”
    峻颜少朗,吉宗知她也放下了心。
    “听将军老人家说你能乐跳得好?”
    “不敢当。”
    “你可别谦虚,将军老人家嗜能如命,她说好那必是好的。”
    移膝近前,伸手出去复又蜷回,吉宗说道:“我娘近来也不管我了,往后我常去找你。不为别的,此乃将军之令,我不得不从。”
    捕捉到她想要亲近的微小动作,融野遂又撤膝退后,“既是将军之令,融野再不乐意也须得好生教导大人。”
    “哦,你不乐意,那是她老人家勉强你了。”
    膝抵膝,融野逃不掉了。
    “她老人家还说你要元服了。”
    “是。”
    日头正好,不比夏阳毒辣,带着点点初秋尚未肃杀的凉意。她的手是热的,有力却并不让人心感冒犯。
    她深邃的眸,似是鸣门漩涡。
    “一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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