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衙门已过未初,陈府尹腹内空空,下车时腿脚发虚,扶着长随的手才算站稳了。待用过饭食,已是未正。
    放下长筷,陈府尹心下长叹:这帝都府尹真不是人做的!
    可怜他也是正经公府子弟,就因那不懂事的侄子把长公主得罪完了,阖府前程都跟着艰难!
    叹息一回,陈府尹令人将案子卷宗拿来,重新看一遍,以备明日升堂时审断之用。
    哎,放下卷宗,陈府尹亲自带着长随去收拾前堂后衙,以备公主殿下明日驾临之用。
    哎,这短短半日,可如何收拾得好哟。
    陈府尹又是一愁。
    公主殿下倒不知她旁听案子的事险把陈府尹愁老十岁。
    为着旁听案子,荣烺把课程调后,特意空出时间来。
    用过早膳,她就带着颜姑娘几人出宫了。荣玥有点紧张,在车上还说,“我是第一次进衙门,不知道审案是不是像话本子写的那样。”
    荣烺说,“哪儿是第一次进衙门啊,阿玥姐你忘了,咱们之前去过礼部。”
    “是哦。”荣玥笑,“这感觉还不一样,审案断案的,总觉着有些肃杀。”
    “没事儿,去过一次就知道了。”
    荣烺一行到帝都府的时候,衙门口已清扫的一尘不染,两位衣着干净模样周正的府衙官兵挎刀肃立,目不斜视。另有机伶小子早在大街上侯着,一见浩浩荡荡的车驾过来,立刻撒腿就往县衙跑,赶紧知会自家大人,公主殿下的车驾到了!
    远处许多闲汉聚集,都是听说今日要断酒铺娘子的案子,来看热闹的。
    官府已撵了好几次,奈何这些多是街上好事闲逛的,腊月无事,就爱看个热闹,岂是能驱走的。
    不过,如果官员在二堂审案,百姓们是看不到的。得开大堂,才允百姓围观。
    荣烺车驾一到,那些闲汉都被禁卫军赶的面墙而立,陈府尹带着手下属官在门前相迎,“臣帝都府尹陈诚携大小属官迎公主殿下玉驾,公主殿下金安。”
    荣烺踩着车凳,扶着林司仪的手下车,一面道,“大家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后边乘车的罗湘与史姑娘也过来,荣烺便说,“咱们这就进去吧。”
    然后,禁卫开路,众人簇拥着荣烺进去。
    留下外面早早侯着看热闹的百姓,嗡一下子,愈发热闹起来。
    “天哪——天哪——”
    “那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来啦!”
    “哦,天哪——我见到公主殿下了!”
    “公主殿下是来看审案的么?”
    “这谁知道!唉呀,公主殿下来了——”
    荣烺隐隐听到后面的议论,她并不放心上,百姓会好奇她,就如同她在中里也会好奇百姓人家是一样的。
    陈府尹在前做个向导,“臣都准备好了,还得请殿下先到后堂略作休息,臣令他们置好椅案,供殿下与几位姑娘安坐。”
    颜姑娘眸光一闪,插了句话,“陈府尹不必备我们的,我们原是服侍殿下一起来的。堂上备殿下坐的椅子便可。”
    陈府尹有些着急,一时忘了尊卑,看向公主,您几位的出身,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们都是千金小姐,在我这儿站半日,累着了委屈了可不都是我的罪过么?
    荣烺的视线从颜姑娘身上掠至陈府尹,已经明白颜姑娘的意思,她对陈府尹道,“府衙正堂是审案断案之地,就按阿颜说的办。”
    陈府尹不再坚持,虽依旧觉得怠慢了几位千金小姐,心里又有些隐隐敬重,到底是大族出身,知道规矩礼法。公主殿下也很明理。
    陈府尹侧身,继续引路,“殿下这边请。”
    正堂有些干净陈旧,屏风、公案、公座、偏椅、依序而列,公案披大红云锦锦缎桌围,上面有一座玄色笔山,笔山上搁着两支笔,一支为红,一支为黑。笔山右侧是一方形制规整的砚台,硕台旁则是断案用漆红的签筒,签筒边是一个空着的桌上几架。
    荣烺心下颌首:嗯,衙门正堂就应是这么个地方。
    陈府尹请荣烺示下,“殿下第一次来府衙,帝都府管的是帝都辖下百姓的纠纷案件。殿下,百姓多是不通礼仪的。且他们在牢中呆了这几日,纵洗漱过怕也不大洁净。殿下,臣斗胆在屏风后也备了一张椅子。殿下若爱清净些,屏风后旁听也是一样。臣就在这偏椅审案,您有吩咐,着宫人女官知会臣一声,臣就明白。”
    荣烺看他啰嗦这一通,道,“你还以为我是第一次出宫,第一次见百姓啊。多此一举。屏风后能看到什么?我就坐这正堂。”
    陈府尹连忙,“殿下请上坐。”
    荣烺挺习惯上座,她自小就经常跟祖母坐在万寿宫正殿的上首玉榻上,她过去坐下,朝偏椅一指,陈府尹谢恩后过去坐了,先传三班衙役,再令衙役将涉案之人带上堂来。
    荣烺说,“正堂审案不都有百姓旁听么?怎么不见有百姓来?”
    陈府尹连忙说,“殿下千金之体,百姓扰攘,若惊扰了殿下当如何是好?”
    荣烺唇角一勾,“若惊扰了我,就当你这两任帝都府尹白干的。别自己吓唬自己,这么多侍卫衙役,能惊扰了我?”
    陈府尹没法,只能让府兵放百姓进来。当然,进来前都做简单搜身,万不能身藏利器。
    很快,堂外就围了黑压压的三五层人,他们平日里最爱看热闹传闲话的一类人,此时知道堂上有公主殿下在,竟都不再言语,只是好奇的看向正堂上坐着的公主殿下。
    嗳,公主殿下看着年岁不大啊!
    当然不大了,去岁公主殿下到庙观为国祈福还更小哪!
    这基本是所有人的心声了。
    荣烺看着堂下原被告两家人,那女子脸上疤痕狰狞,从右脸眼角斜直而下,长得有两寸的模样,可见是下了狠手。
    荣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可怕的伤痕,她天生胆子大,竟不觉如何可怕,心下反有些可惜,这女子生得秀丽,这样一刀,算是将脸毁了。
    荣烺视线移向男子,这人站在堂下,个头中等,带些虚胖,数日牢狱让他神色发恹,脸上浮肉泛黄,一见到女子,顿时目露凶光,凶光中却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这案子非常简单。
    就是夫妻二人争执,男的说女的偷人,女的说男的虐待,女方要和离,男方不和离。
    陈府尹先说虐待的事,这事好审,“本府已令女衙役验过,赵氏除了脸上的伤,身上也多有旧伤痕。李顾,平日间,你是不是常打骂于她?”
    男人道,“大人明鉴,乡里妇人不同大家小姐,乡间妇人泼辣,有几家不打的?夫妻打架,素来床头打来床尾合,越打情分越好。”
    陈府尹为官多年,面容一凛,“寻常拌嘴吵架无妨,可你打的旧伤多年难消,可见当时不是寻常打闹!这你可认?”
    李顾不敢嘴硬,“草民跟赵氏成亲时年纪尚轻,不懂分寸,草民已知错了。可那不过是夫妻间的争吵,赵氏抛头露面无妇德,这却是事实,还望大人给小的主持公道。”
    陈府尹问这妇人,“赵氏,你丈夫说你与人私通,你可认?”
    赵氏冷冷道,“此皆子虚乌有,是李顾污蔑于我!”
    陈府尹传双方证人上堂,李顾的证人就是他娘李老太,李老太言之凿凿,“我老几次去酒铺,见她与男人有说有笑,每回都是不同的男人,这不是有了首尾是什么?”
    赵氏道,“我做生意,来了客人,难道对客人冷眉冷眼?”
    “谁知道你做的是酒水生意还是旁的生意!”李老太朝赵氏眼睛一横,头上金簪闪闪发光。
    赵氏羞愤难抑,“你胡说八道!我铺子开在正街上,生意也是堂堂正正!”
    “你说堂正就堂正?你一个妇人,若不是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如何能把生意做大?也就我儿,天生老实,受了你的蒙骗。”李老太说着还哭了起来。
    赵氏脸色涨红,气的浑身颤抖。
    陈府尹惊堂木一拍,“都肃静!”
    李老太受此一吓,顿时不敢哭了,重新跪好。
    陈府尹道,“私通不是谁上下两张嘴一说就算的?什么事都得有证据?”然后传来李家街坊亲戚数人,连李顾的三个小妾都传了来。
    赵氏是真会做人,街坊说句公道话还罢了,李家这些亲戚里,一半说不清楚不知道,还有个老婶子颇义气,“侄媳妇没去卖酒时,他家都要典卖宅子了。如今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样不是侄媳妇赚回来的。不知她的好也罢了,怎能朝人泼这样的污水?不说旁的,家里哥儿姐儿的名声,你们是一点都不顾!”
    表示,绝无此事!
    赵氏的娘家嫂子也说自家小姑子冰清玉洁品行无暇,李顾所言皆为污蔑,绝无不德之事!
    最令陈府尹无语的是,连李顾的三个小妾也说主母待人宽厚,洁身自好,绝无通奸之事。
    李顾气的大骂小妾,“她们卖身契都在我这贱内手里,故而受她驱使!”又骂婶子,“当年我父在世时,婶子就觊觎家中老宅,与我父母多有龃龉,她自然相帮赵氏!”
    陈府尹怒道,“合着有利你的全是真的,不利你的全是似的。专你也是堂堂监生出身,难道在你心里,本府乃糊涂虫不成?”
    荣烺奇道,“这样的人竟然是监生?”
    陈府尹道,“花银子买的。”
    李家老婶子被李顾怼的脸色发青,当下拆李顾老底,“还是侄媳妇拿银子给他买的官身,说以后孩子出门好看。”
    赵氏道,“我若知有今日,我把银子扔护城河我都不会给这烂人花上一分!”
    李顾骂,“不给我花,给你那奸夫用不成?”
    赵氏气的浑身颤抖,那李老太更是气焰逼人,竟忽的扑上要打赵氏。原被告站的分明,她如何打得到,被族人拦住却仍是嚣张的朝赵氏挥胳膊,“我打你这不贤妇人!今儿就教教你规矩!”
    荣烺大开眼界,世上竟有这样的恶婆婆。
    陈府尹怒,“敢咆哮公堂,李老妇你好大的胆子!”
    俩衙役上前,直接按跪李老妇,往那叫嚣的嘴里团团塞满,直塞的李老妇再也叫不出一声。
    省略掉这无知的李老妇,案情已清。
    陈府尹问,“李监生,你心里也清楚,你并没有赵氏私通的证据!且所有证据都表明,赵氏清清白白!本府看你们总是吵闹,如今又动起刀来,情分已无,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监生道,“学生与赵氏毕竟有一儿一女,为着儿女,学生愿意原谅赵氏一次。只要她回家,学生愿意退一步向她赔礼。从此我二人夫妻恩爱,必能白头偕老。”
    赵氏冷冷道,“大人,民妇意已绝,民妇绝不与这等小人再做夫妻!请大人判我们和离!”
    陈府尹问,“赵氏,我看你先前为你丈夫买监生,又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夫妻这些年,必也有恩爱日子,你不再考虑么?”
    赵氏道,“若他只是不擅理家,不擅挣银子,这都没什么。有人天生不通庶务。日子过的不好,也没什么,民妇并非嫌贫爱室之人,只要夫妻同心,我们年纪都轻,努力过活,总有个奔头。可我看不起心胸狭隘的人,开始民妇去沽酒,他只觉面子上难堪,并未说什么。待民妇挣了些银钱,他就开始阴阳怪气,我略有还嘴,便要被打。铺子越开越大,他就打我越厉害。我知道他的缘故,因为自卑,因为觉着不如我这个妇人,就要打我,用拳头证明他比我强。”
    “我从心里瞧不起他,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民妇如今面容已毁,与他和离后名声必要受损,下半辈子再嫁也不易。可民妇拼着一辈子不嫁男人,也绝不再跟他做夫妻!跟这个的男人过日子,民妇宁可做姑子!”
    不说赵氏瞧不起这样的男人,陈府尹也很瞧不起,便是在门口听热闹的也按捺不住议论起来:
    “是啊,连个妇人都不如。”
    “说的你好像如似的,你有赵娘子做生意的本领?”
    “我没有,可我不打媳妇啊!”
    “我要有这么个能挣银子的媳妇,叫我天天供起来我都愿意。”
    众人的奚落生令李顾羞愤难当,他面色一时胀红一时气白,控制不住朝赵氏怒吼,“你不过是外头有相好的,故而使计与我和离!你休想,我告诉你,俩孩子都姓李,你好好想想吧!”
    赵氏看向陈府尹,“请大人着我与李顾和离,着儿女由我抚养,这样的不堪之人,岂能养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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