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倾心的故事绝对不可能像话本子里说得那样美好,这是孟可舒曾经朦朦胧胧察觉到的真相,又经历了这宛如剥皮拆骨的一遭之后亲自实践过的真理。
    可是她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洒脱之人,学不会做不到那些江湖侠客快意恩仇的率性自由,也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感情。
    这个世界上,有人铁石心肠,有人玩世不恭,有人孤高出尘,有人执迷不悟。
    总要有人做着这芸芸众生中最心软又最善良的那一环,才能将每一个个体维系。说他们是天性习惯奉献也好,说他们痴迷愚昧也罢,但是每一个和他们产生羁绊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世上最温柔的水。
    母亲一生克己复礼,却还是难逃被父亲冷落,以至于心灰意冷,郁郁而终。父亲伪面君子,其实暗地里勾连定远侯,给家中招来灭门之灾。兄长不思进取,作恶多端;后娘同流合污,口蜜腹剑。那个家里其实断断没有任何值得孟可舒留恋的人,更何况事到如今,全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她在明州叁年,才知道自己曾经活在怎样的茧房里,见不到人间疾苦,闻不到百姓哭声。
    尽管她很不想承认,可事实的确是厉空把她从一条注定污浊的绝望命途中拉了出来。她本来应该嫁给定远侯巩固权贵联盟,也本来应该在那个完全无法忍受的肮脏后院里身死魂消。
    可她这一生,又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她确实如同皎皎明月,永远都不忍心责怪任何一个人,包括厉空。
    厉空从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也没有放弃对她的监视,她都知道。她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执着,即使她的生活如同一汪死水,日日如此,不曾有过一点变化。他为什么还是没有对自己失去兴趣?
    乙字营的司君,不该有这样的闲心放在她身上。
    但是她知道原因。
    虽然荒谬,半山亭中的一霎心动是真的。
    世间情动,或许不止一次,不止一人。可是那些能够天长地久的结局,都只是因为两个人太爱自己,不愿意放开那一刻认定的自信。
    所以在看见琴谱的时候孟可舒才会失态,因为她无法接受厉空竟然从始至终都不曾忘记那一日。他在逼她正视他们的开始,他在问她:“如果我们重新开始,会如何呢?”
    如果她不是被安排了命运的闺阁小姐。
    如果他不是被碾碎了自尊的后院男宠。
    琴声泠泠,只奏心音。
    如果你在一开始就爱上了我的灵魂,如果我也只有你这一位知音。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小月亮,你要见我?”厉空推开她的房门,拘谨地站在门口。孟可舒的思绪回笼,与他四目相对。
    “你变了很多。”她的声音也极为平静,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沉默了下来,视线却不曾分开。
    他的形容有些狼狈,或许是一得到那些护卫的消息就匆匆结束手上的事情赶过来。头发有几束落出了头冠,下巴的胡茬也没刮干净。她细细看过去,甚至还隐约看见他鬓角不小心抹上的泥痕。
    他应该是在雪地里跌了一跤,黑色的骑装湿了一片暗渍,沾了雪下的泥土。
    厉空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样回话才会让她舒服,才能让她允许他继续留在这里和她说话。他甚至不确定那声“小月亮”是否会惹她厌烦,还是应该叫孟小姐更好一些?
    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本来已经对那几张琴谱不抱希望,可没想到今日她忽然要见他。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厉大人要说什么?”她从椅子上起身,倒了杯热茶放在离他近些的桌子上,然后退回来坐在小榻上,依旧是平平的语气,让厉空一颗心不上不下。
    “我想说……”他想说的太多,想问她为何要见他,是不是还愿意给他机会,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哪怕护卫们日日都有简报呈给他。可是他就像一个忽然被一只蝴蝶落在鼻尖的愚人,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惊扰她的双翼。
    “你可以叫我厉空,不必叫我大人……”他的声音低落下去,连带着奔波劳累有些憔悴的面容更加失去神采。孟可舒把这一切变化都收在眼底,有那么一刻觉得他极其陌生。看不到那个纯粹的亭中琴师,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出现在南林的司君,看不到卑鄙狠毒将她关在宅子中的小人。
    他全身上下都是堪称脆弱的小心翼翼,似乎她是一个刻薄的女主人,不允许来客随意走动,脏了她的地面。
    这是他的有一个让她放松警惕的招数吗?她习惯性地将他往最坏的地方想,可是如果他还是要用那一套奸诈与威逼,何必放她叁年呢?
    “厉空。”不知道见了他这副样子的难受从何而来,她答允了他在称呼上的恳求。“喝口茶吧,外面很冷。”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重燃的光亮好似又变成了那个少年郎。厉空伸手去碰杯盏,却看见自己手心的脏污,又收回了手。
    太过在意对方的眼神,太过担心会让对方不满,他笨拙得让孟可舒生气。
    她以为自己主动要见他,会让他有了自己心软了的错觉,会让她面对一个骄傲的厉空,他会得意洋洋地说:“你看,你离不开我。”像任何一个放鸟出笼,又嘲笑铩羽而归的金丝雀的主人一样,把今天的会面当成胜利。
    她做好了一切应对最糟糕局面的准备,想出一套又一套的措辞,想着要如何让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她好好谈一谈,可是他就用这副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吗?
    她不知道她对他而言宛如神明,他的魂灵分成两个,一个是曾经叫嚣着把她禁锢在身边的狂热教徒,一个是极尽谦卑只为窥见她的圣光的殉道者。
    两股意识争夺着这副躯壳的控制权,各有各的想法来面对她。所以他神思不属,唯唯诺诺,只以为她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在他的耳中眼前都被放大无数倍,让他无法让自己混乱的内心平静。
    她握住了他的手。
    两瓣魂灵忽然死了一般沉寂,他乖巧如偶人,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只剩一双澄澈的眼睛还有自己的思想,紧紧锁住她的脸庞。
    汗、血、土混杂在手中纹路中,这双手弹过琴,执过剑,却又这样难堪。
    她默不作声,牵着他洗净双手又擦干,把他按在小榻边坐好,再找出药箱在擦伤上撒上一层药粉,用白布包好。洗净之后的指节像是雕刻而成的艺术品,她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不再托着他的手。
    他手腕一转,好似终于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仰头望着她:“小月亮,你原谅我了,是吗?”
    炽热的目光快要将她吞噬,可终于让她找到了和恶鬼对抗的感觉。他怎么可能会改变,刚才的瑟缩果然是欺瞒她放下戒心的假象。
    “怎么,厉大人是觉得我终于玩够了,又要把我关起来任你欺辱了吗?”她没有无谓地尝试抽出自己的手,只讥诮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也嘲讽曾经的自己。
    厉空被烫到一样放开她,尤嫌不够地把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满眼惊慌地道歉:“不,不,你怎会如此想我,我说过会给你自由,就再也不会把你关起来……”
    “那你真的给我自由了吗!”终于等到刺破他伪装的这一刻,孟可舒把所有的怨气一并吼了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明州城里哪里不是你用来监视我的眼线,这叁年我哪有一刻不是活在你的眼皮底下!你说这是给我自由?你放屁!
    厉空你就是有病,你根本没有想放过我,我说的是不是!”
    厉空把双手死死背在后面,攥紧的拳头隔着白布也抠破了伤口,他却在孟可舒的痛骂中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抿着嘴唇,看着她的唇瓣开开合合,说着在他听来不值一提,可于她而言已经是粗鄙万分的怒骂。
    这算是双手反绑的姿势,他接受自己是个罪人。
    一桩桩一件件,她需要把他带给她的一切变故辩得清楚明白。
    “是,你说的什么我都认。”等她骂够了,他倾身跪在她身前,在她惊慌失措地后退时,膝行着逼近,直到她跌坐在床上,他靠在她的腿前,把头压在她的膝上。
    原来接受自己的卑劣和下流,比强撑着霸道蛮横自如多了。
    “我有罪,我从未有一刻不曾后悔过那样对你。可是小月亮,你要骂我,要打我,甚至要我用命来偿都可以,厉空死不足惜。”
    他的双手依旧背在身后,让她知道自己没有冒犯之意,可是却看着她,隔着衣料轻吻了她的膝头。
    “可你还是愿意见我了,我承认我在监视你,我承认我的所有恶念。可是就算你知道,你还是愿意见我,为什么,小月亮。我监视你,是因为就算我不堪,就算你厌我恨我,我也无法不爱你,那你呢?”
    他像条毒蛇一样擦着她的双腿向上,把她半压在床上。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这样的罪人,还是愿意让我来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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