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叙言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迅速跑开,没入林中不见身影。
    褐色短打的男子很是可惜,低声道:“此等利落身手,若能为殿下所用多好。”
    十五皇子叹道,“罢了,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
    第95章 春闱
    程叙言他们在路过的府城好生过了一个年, 至一月上旬才至上京。
    这一路走来,时明也自认有眼界了,可是真的身临上京街道, 才知世上还有更气派的地方。
    南塘属江南一带, 繁华热闹,纸醉金迷。可上京却不止有繁华。
    他们逛街的一会儿功夫, 又有一队人马行过,朱红色绣暗色花纹官服, 腰佩长刀,怎一个威严了得。
    时明看的双眼发直:“真威风啊。”
    程青南点头附和,再一次感慨京城贵人真多。
    程叙言留意来往行人,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已经看到好几名青衫书生,想来皆是来参加春闱的举子。程叙言基本可以预见春闱盛况。
    程偃看着周围的一切,多年未见,上京还是那个上京。
    “爹?”程叙言轻声唤。
    程偃回神,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怀念和感慨尽数压下, 他对儿子温和笑道:“叙言, 怎么了?”
    街上人来人往,是独独属于尘世的喧嚣,程叙言睫毛微微抖动:“爹可是有故人惦念。”
    程祖父曾任官部侍郎,后因“六王叛乱”之祸受牵连,可也有三俩好友求情,那种情况下还有人为程祖父说话, 想来交情不浅。
    不过这些终是程祖父的人脉, 这么多年过去, 程祖父的旧友是否尚在不可知。退一步说, 就算程祖父旧友仍在,可人走茶凉,程祖父亡故多年,再深厚的情谊也淡了。
    程叙言这般问,也只是见他爹难得情绪外露,他想借这个话题开解他爹。实则程叙言心中明白。
    程偃听到儿子的话,摇了摇头。
    黄昏时候他们回到租住的小院,程偃没甚胃口,只用了半碗饭就回屋了。
    时明和程青南担忧的看着程偃的背影。
    程叙言安抚二人,天黑后程叙言端着一盅人参汤敲响正屋的门。
    “进来。”屋内传来程偃的声音。
    正屋内点着两盏蜡烛,一月份的夜晚仍寒,程偃却大开扇窗,仰头望月。
    程叙言将参汤置于罗汉床的方几上,上前将窗户合拢,握着他爹的手往罗汉床带。
    年轻人火气旺,儿子手心的温暖源源不断传过来,程偃被冻的冰凉的手重新有温度。父子俩在方几两侧坐下,程叙言垂眸扫一眼参汤,又抬眸看向他爹。
    程偃啼笑皆非,但心里的确暖暖的:“爹身体大好了,不必在这些物什上费钱。”
    程叙言:“嗯。”
    程偃:………
    程偃端起参汤,发现温度适合,他取下汤匙一口气将参汤饮尽。
    他捧着空空的瓷盅,抬眸看了儿子一眼,最后垂下眼轻声道:“当年你祖父落难,确实得人仗义执言。这份情爹心中亦是记得。只是……”
    “只是如今程家只剩你我父子二人,贸贸然登门,恐有攀附之嫌。”程叙言平静叙述。
    程偃微微摇头:“不止这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
    烛火在空中跳跃,那一瞬间的猛烈绽放映在程叙言眸中。
    程叙言福至心灵,道:“是我。”
    程祖父虽然最后活着走出天牢,可也丢官罢职。况且还有一个有九成嫌疑谋害他爹的柳悉。
    而眼下程叙言春闱在即,程偃不想因为过往旧事影响儿子。
    “我还当如何。”程叙言轻笑了一声,惹来程偃惊异的目光,程叙言挑眉道:“约摸在爹心中,我还是过去的柔弱小儿?”
    程叙言从罗汉床起身,他垂首看向程偃:“万事有我,爹且安心歇下罢。”
    正屋内只剩下程偃一人,烛光洒落,他手中白底青花的瓷盅晕出一圈暖色的光泽。
    少顷程偃跟着笑了,是了,今时不同往日。
    之后程偃不再出门,天天与儿子谈论文章,策论。
    而时明和程青南则把附近摸了个透,二月初一下午,程叙言和程偃在院内谈论文章,时明兴冲冲跑回来,“叙言哥,叙言哥,这次有赌场押你了。”
    程叙言反问:“你又去赌了?”
    他面色平缓,轻描淡写一句话令时明所有的欢喜瞬间如潮水退去,时明拘谨的捏着衣角:“叙…叙言哥?”
    程叙言:“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时明双腿一软直挺挺跪下,怯怯的望着程叙言不敢吭声。
    程偃拧着眉,没有开口劝阻儿子。自上次在郡城时明以小博大得了银钱,此后对赌场颇为喜欢。私下买了好几次,输多赢少。
    程叙言敲打过他,可时明扭头又忘。这一次春闱时明更是光明正大去赌场。
    程叙言深深看了时明一眼,那眼神很平静,似初春的湖水泛不起波澜。乍一眼看去毫无危险,甚至还令人错以为是和缓。
    可时明浑身汗毛倒竖,他顾不得其他,快速膝行至程叙言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腿,仰着脸哀求:“我错了叙言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赌场。您别赶我走,我改我真的改,叙言哥求您再原谅我最后一次,求您了,求求您……”
    “咚——”的一声,时明身后的程青南直挺挺跪下,脸色苍白。
    程偃犹疑:“青南也去了?”
    程青南羞愧的低下头。
    程叙言垂眸看向时明,时明臊红了脸,他稍稍退后一点儿,对着程叙言嘭嘭磕头。
    院子主人有些雅趣,小院里以鹅卵石铺整,四下角落种花。
    不过片刻,程叙言的身前就晕出一片血迹,鲜红刺目瘆人得紧。
    可时明不觉疼一般仍在磕头,程叙言拎住他后领,时明刚要欣喜抬头,却听头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最后一次。”
    那语调是平和的,甚至听不出怒意,可此时此刻时明巴不得叙言哥将愤怒的情绪倾泄才好。那样他还不会这般恐惧害怕。
    程叙言松开他回屋,春闱前两日,程叙言走一趟衙门办理手续,至二月初七亥时,他前往贡院外排队。
    时明和程青南十分老实,程青南还好他一向寡言,时明这几日安静许多。
    因着春闱是整个国朝内的举人来应考,考生十分之多。
    程叙言一眼望去只看到攒动的人头,贡院外甚至出动大量京营卫。个个腰间佩刀,神色严肃。
    不多时,官兵厉声驱赶无关人员,程偃望了儿子一眼,程叙言颔首:“回去罢。”
    程叙言四下皆是人,初春深夜的寒冷被尽数驱除。三更末贡院开始进人。五更的时候轮到程叙言。
    一名官兵检查他的文书考牌等物,另外两名官兵将程叙言带进旁侧的隔房,程叙言身上衣物被尽数退去,出来时程叙言的耳根烫的慌。
    怪道是之前那名考生脸红脖子粗,任谁这么来一出也难心如止水。
    程叙言进入贡院后,借着火光很快寻得自己的号舍。号舍内没有异味打整的很干净,木床桌板凳子皆是完好。被褥更是有股阳光的味道。
    程叙言心里松了口气,天子脚下到底不一样。他趁考生还未完全进入,先去小解。
    回来后他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待天亮时分整个贡院无虚席。主考官带着副考官们们准时而来。
    一应流程走完,程叙言呼出一口气,等待专人发放考卷答卷草稿纸。
    春闱同样考九日,三日一场。第一场考经义,算学,诗赋。比例7:1.5:1.5,跟乡试类似。但是明显春闱的经义题更难。
    程叙言大致扫过经义题,截搭题型出遍了。长搭短搭无情搭等等。
    程叙言慢慢磨墨,脑子里开始思量,主考官从他面前走过见程叙言不紧不慢,有些诧异。
    春闱题量大,时间紧,其他考生已经在奋笔疾书,眼前考生还慢吞吞磨墨?
    临近巳时程叙言提笔答题。他心中有思量,下笔几乎无停顿。随着笔尖在纸上游走,一个又一个优美工整的楷体跃于纸上。
    正午时候程叙言买了三个馒头,简单歇息后又提笔作答,一转眼至黄昏,他完成五分之二的题量,这个速度居中等。
    他停下歇息,脑子强行放空,晚饭照旧是馒头,春日的天黑的早,待程叙言小解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他对面的考生点燃蜡烛还在作答。程叙言将一应物什收拢进书箱,再以油毡布遮掩,这防的是半夜下雨,程叙言现在很有经验。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在想那道诗赋题,以“月”为题。
    这个题目不难,题型直白没有弯弯绕绕。但千百年来以月为题的佳作太多,想出彩太难。程叙言心道他做不得那诗赋出众者,但同样也不差,取个居中乃至中上没甚问题。
    而经义题他看了,最后两道题十分刁钻,他可以借此甩开一部分考生。
    程叙言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天光放明他解决一应琐事后精神饱满的答题。
    他先将昨夜想好的诗作润色一番答上去,然后作答算术题。申时时分他接着作答经义题。
    “十尺汤。”程叙言眉头微蹙,他暂时搁下笔仔细思索。
    经义题的题目字数愈多反而好答,哪怕是截搭,但给出的信息不会变。字数太少反而叫人抓瞎。
    隔壁号舍传来踱步声,愈显急躁。
    程叙言垂眸盯着镇纸出神,一刻钟后抬眸,他知道了。
    不是“十尺汤”,而是“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注】
    只因汤九尺经白话意为:汤身长九尺。此处的“汤”是一人名。
    这段话出自《孟子·告子下》里的人善论。程叙言回忆这篇文章,很快有了思绪。
    经义题的三分之一难点在于破题,只要破题成功后面就好作答。
    日头西斜,天边艳丽的火烧云一如考生们焦灼的心。第一场考试只剩明日半日功夫了。
    第96章 揣摩
    夜深时分, 程叙言被一股寒意激醒,贡院夜晚亦是掌灯,借着火光他清晰看到空中飘落的一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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