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烟的目光在水缸上停顿了一会儿。
    姑姑有所察觉,正要说话,含星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说:“把这门海挪出去。”
    姑姑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殷勤地笑道:“待会儿内务府把太监们送来了,我就命他们把这东西挪走。”
    “不必了。”夏沉烟淡淡地说。
    含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她忍耐片刻,并没有多说。
    一段时间之后,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姑姑告退,夏沉烟坐下用膳。又过了一会儿,内务府送来了七个宫女和八个太监。
    太监徐乘运,是怀着对夏沉烟的憎恨心情迈进来的。
    他是一个田户的儿子,家人无力缴纳税款,夏家用半升米买下了他们家的田地和全家人的自由,他从农家子沦为奴仆。
    一年前,陛下即位,他看着陛下高才卓识,带领整个帝国扭转颓势、蒸蒸日上,于是他开始期待攒钱赎回自己的自由,他庆幸生在这样一个英伟雄主的统治之下。
    但他被夏家送入宫,不得不成为一个太监,还被命令辅佐夏家的女儿。
    他的所有努力和愿景毁于一旦,被敲骨吸髓地为这些世家铺路。他憎恨这些权贵,他要找到一个机会向权贵复仇。在这个深宫之中,杀掉一个妃嫔,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他小心一些,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推波助澜。
    他入了宫殿,低着头,看见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夏沉烟的裙摆上,勾勒出华美高贵的流光。
    徐乘运认得这种布匹,这是昂贵的云光纱。民间歌谣称,“一匹云光纱,千滴织娘泪。”这泪不是眼泪,而是血泪。
    一匹云光纱,要耗尽一千个绢纱织娘三年的光阴。它价值多少升大米、多少块田地、多少个普通老百姓一生的自由?最终却只是被裁成一件衣裳,披在权贵身上,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徐乘运指尖都在颤抖。
    夏沉烟吃完了午膳,淡声说:“你们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徐乘运随众人抬起头,他的呼吸微微屏住,恍惚间如见到天边最美的云霞。他的思绪全部停止,脑海中只残留另一句歌谣——夏姬姿容冠天下。
    “说一下你们各自的名字。”夏沉烟说。
    徐乘运回过神。他低下头,等到众人一一说完名字,才道:“奴才名叫徐乘运。”
    他对自己刚才的恍惚感到厌恶,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徐乘运……”夏沉烟缓慢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回忆,“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回娘娘,奴才用过了。”徐乘运跟随众人回答。
    “很好。”夏沉烟念了五个名字,这其中包括徐乘运,“你们五个负责永宁宫的洒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进入正殿——现在就去吧。”
    徐乘运怔住。
    他预设过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也预设了应对的方法。
    然而,一个他预设的情况也没有发生。夏沉烟没有命令他办什么阴暗的勾当,也没有叫他表忠心,她给他安排了最边缘的职务——洒扫,并要他立刻去做。而在此之前,她甚至确认他们用过了午膳。
    惊错中,他对上了夏沉烟的目光。
    这是一道极其平静的目光。在深宫之中,徐乘运见过许多双写满欲望的眼睛,他只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那是帝王。他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帝王,帝王也是这样极其浅淡地看了他一眼,高贵平静,如一汪深泉。
    徐乘运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他立刻唾弃自己,竟然在世家的女儿面前自惭形秽。
    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他被带了出去。他没有反抗。
    还剩下十一个人,夏沉烟一一给他们安排了职务。
    到了下午,有几个婕妤相约前来拜见夏沉烟。她们有意讨好她,说道:“宫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是什么新鲜事?”夏沉烟问。
    内务府正好遣人送来了葡萄,夏沉烟摆手让他们放下,命含星给了赏银。
    婕妤们的视线在葡萄上略微停顿,笑道:“据说光华殿丢了东西,大总管命人追查。但妾身们得到消息,不是光华殿丢东西,而是有人在选秀的名册上做了手脚。”
    光华殿,正是选秀所用的宫殿。
    “追查到了吗?”夏沉烟问。
    婕妤们说:“没有,那几个人跑了。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可能还没有跑出都城,但大总管只是更换了一批守宫门的太监,并没有继续追查。”
    大内总管当然没有放弃追查的权力,是陛下放弃了追查。
    夏沉烟有些奇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笑道:“真是一个有趣的消息。这些葡萄,你们带回去吃吧。”
    几个婕妤面露惊喜,相互之间推让了一会儿,才各自带着葡萄,告辞离开。
    ……
    “陛下,这件事,不继续往下查了吗?”御书房中,大总管恭声询问。
    “不必再查了。”陆清玄低头批阅奏章。
    他批阅奏章的速度很快,大多数奏章都是迅速阅过,只有少数的奏章,他会认真思索,写下长长的批复。
    许久之后,他按了按眉心,把朱笔搁在笔山上。
    御书房中弥漫着墨香味,香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两种气味悠长交织,构成承载了他所有成长时光的香味。
    他有些疲倦,目光往下滑,看见了御案上的名册。
    这是大总管整理的名册,里面写出了所有可能参与进修改选秀顺序这件事的人。
    他的视线在夏沉烟的名字上停顿。
    少顷,他拿起这张名册,递给大总管。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尖上有一个薄茧,是常年握着朱笔留下的痕迹。
    “拿去烧了。”他淡淡地说,“今后不必再提这件事。”
    大总管微微愣了一下,应道:“是。”
    他忍不住思索陛下反常的举动,拿着名册,去了御书房旁边的耳房,把它塞进煮茶的小火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烧掉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罪证,也烧掉了这场无疾而终的追查。
    第3章 偏爱
    天色渐渐暗下来,御书房中燃起了灯。
    烛火摇曳了两下,大总管把灯罩拿开,挑了几下灯芯。
    跃动的烛光照在陆清玄的身上。他正在批阅奏章,握笔的手指修长清瘦。
    他自小接受极为严苛的教育,即位以后,向来如此勤勉,有条不紊地推动改革,朝野上下,百废俱兴,显示出百年来未有的勃勃生机。
    他对每一个贤德的大臣以礼相待,唯一一次让大总管感到意外的,便是今日,他不知为何,逗留在光华殿的选秀上,让大臣们在御书房旁边的偏殿,多等了半个多时辰。
    想到这里,大总管道:“陛下,已经戌时末了,可要去后宫歇息?”
    陆清玄摇首,大总管不再多说,只是燃起一个新的烛台,让御书房显得更明亮些。
    许久之后,陆清玄批阅完最后一封奏折,搁下朱笔。
    他的眉宇间略有倦意,举止却仍然庄重端正,衣冠丝毫不乱,优雅如初。
    “什么时辰了?”他问。
    “陛下,已经是亥时末了。”大总管道。
    “直接就寝吧。”陆清玄说。
    大总管应是,提着灯笼,服侍陆清玄回到寝宫。
    ……
    第二日,各宫妃嫔本应去拜见太后,但太后说身体不适,不必前来,众人也就没有前往参拜。
    含星打听了一圈情况,对夏沉烟说:“陛下昨夜没有召幸嫔妃。”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说:“我在家中就听说,陛下极为勤政。他案牍劳形,恐怕来后宫的次数不会太多。”
    含星应是,服侍着夏沉烟用了早膳。
    上午,连绵多日的阴雨难得停了。夏沉烟靠在廊道的美人靠上晒太阳,对含星道:“你去藏书楼,借一张皇宫的舆图过来。”
    皇宫的舆图,夏家也有,但夏沉烟没有机会看太多。
    含星应好,亲自去办这件事。
    两个时辰后,她通过重重盘问,拿着一卷舆图回来。
    徐乘运拿着扫把,正在打扫宫门。
    他看见含星拿着一卷图纸走过去。
    他认出来,这是舆图。
    夏家三姑娘……为什么在进入皇宫的第二天,命令含星去借一张舆图?
    ……
    到了晚间,陆清玄结束今日的政务。
    他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总管温声道:“陛下,现在是戌时三刻。”
    陆清玄说:“传敬事房的人来。”
    大总管应是,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敬事房的太监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中摆着十三块绿头牌。
    陆清玄的视线从托盘中扫过,他伸出修长手指,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将写着“娴妃”的绿头牌翻了过去。
    大总管看得真切,他心中蓦然回想起昨天那份被烧掉的名册。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内心有所明悟,却不敢多说,只是示意敬事房的太监去传旨。
    不一会儿,陆清玄沐浴更衣,摆驾永宁宫。
    ……
    永宁宫中,夏沉烟已经接到旨意。她梳洗一番,随后去宫门口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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