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问兴感觉后背都打出一层冷汗,却看见陆清玄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
    他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表露出生气的意思,只是低头慢慢地作画。
    荧荧烛光照在他的指骨上,他的手指看上去清瘦有力,带着极为匀称的美。
    这只匀称漂亮的手,在画纸上认真仔细地描摹她的脸,和她怀中抱着的猫。
    光阴慢慢挪过去,画纸上的人和猫逐渐成型。
    夏沉烟却坐得有些累了。
    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长久的仪态训练,让她可以保持同一个优雅端庄的姿势,安静地坐两、三个时辰。
    但她此时却感到疲倦,不知道是因为夜色确实太深,还是因为御书房中均匀的落笔声,让她感觉到安逸。
    从而进一步唤醒了疲惫。
    她换了一个姿势,陆清玄淡淡地说:“别动。”
    夏沉烟:“……”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今日上午,在御书房门口看见的公孙婕妤。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不召见其他的妃嫔?今日上午,妾身在景阳宫门口遇见一个婕妤,她看上去想给陛下送乳鸽汤,却不得其门而入。”
    陆清玄顿笔,抬眸看她。
    他的视线,像月光一样静默,停在人的身上时,容易让人联想到落在竹叶上的雪花。
    竹的风雅和雪的悄寂,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她们没有你漂亮。”陆清玄温和地说,“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
    怀里的猫,用力扑腾了一下。
    夏沉烟的心里似乎蹿起一簇火苗,也跟着用力扑腾了一下。
    她倏然露出一个微笑,松开手。
    白猫的爪子在她身上一蹬,敏捷地扑向了御案。
    琉璃灯摇曳了一下,猫咪打翻砚台。
    黑色的墨汁流向即将完成的画作,其中几滴,溅到陆清玄的指骨上。
    陆清玄怔了片刻,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站起身,说:“妾身累了,一时没抓住。”
    杜问兴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是大总管更机灵一些,立刻拿着帕子,替陆清玄擦手。
    雪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掉修长手指上的墨痕。
    杜问兴不敢看在场两个主子的脸,害怕引来雷霆之怒。
    “真是累了吗?”
    “累了。”
    陆清玄淡淡垂眼,平和地说:“既然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杜问兴听不出来陛下的情绪。
    他知道,陛下一向如此。
    一年之前,陛下下令射杀当时的大司马时,也是这样温和平淡地说话。大司马的血溅到陛下脸上时,陛下连表情都未曾变动一下。
    杜问兴没有动。
    大总管看了看杜问兴,走上前,把夏沉烟引出去。
    大总管的态度一如往常般殷勤。他引着夏沉烟,走在廊道上,笑着对她说:“夜色深了,娘娘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夏沉烟“嗯”了一声,在迎上来的宫女们的簇拥中,上了步辇,回永宁宫。
    御书房中,陆清玄用刚刚被擦好的手,摸了一下在砚台旁边打滚的白猫。
    他如同水面泛起涟漪一般,感到有几分疑惑。
    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看起来不太高兴。
    就像,他有时候弄不明白,一只猫为何忽然不愿意再伏在他怀里。
    ……
    “陛下的手段……未免太凌厉了。”李家大夫人坐在承华宫的正殿里,忍不住慨叹。
    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殿外,广阔的宫殿中,只坐着顺妃李安淮,和她的母亲——李家大夫人。
    顺妃李安淮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只是看起来温润平和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对谁展现温柔?”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那些小世家枭首了……”李家大夫人的声线微不可察地哆嗦,“他们只是隐瞒了田地和奴仆的数量。如果新的税法施行,有多少世家负担得起这些田地和奴仆带来的高昂赋税?”
    李安淮陷入沉默。
    她听着母亲絮絮地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中秋宫宴上的飞花令。
    ——那日,她和陆清玄、夏沉烟轮流接令。
    她已经许久没有遇上这样的,像样的对手了。
    尤其是夏沉烟,她竟然按照诗歌收录在诗集中的顺序来接令。
    这实在是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
    李家大夫人说:“……他是在以儆效尤!安淮,你没有看见,那天国都街道两边的百姓高声欢呼,全部都在称颂陛下的功德!”
    李安淮“嗯、嗯”了两声。
    李家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大概是看出了李安淮心不在焉的态度,面容变得更加严肃。
    “安淮。”她嗓音沉重地说,“现在皇宫规矩大,阿娘进宫越来越麻烦了。你的父亲让我传话给你——他说,你不能再这样怠惰下去了,你必须争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王家的失败,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
    李安淮停止了回忆。
    她望着母亲,半晌后,垂眸道:“但是在我入宫之前,你们教导我,要知晓廉耻。”
    李家大夫人噎了一下。
    她想到了丈夫对于这个女儿的评价。
    丈夫说——不小心让安淮读了太多书,她看上去似乎呆板了些。
    其实,李家大夫人不觉得女儿这样的性情是呆板,但她仍然尽职尽责地传递丈夫要她说的话。
    “安淮,你听阿娘说,女子在做姑娘时,和做妇人时的规矩不一样。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你父亲就会给你换个身份,让你出宫,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自由。”李安淮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
    她抬起眼眸,“真的吗?我也能得到像哥哥们那样的自由?”
    李家大夫人神色微顿,她缓了一会儿,伸手抚摸李安淮的头发。
    “当然,只要你生下了一个陛下的孩子,你就会得到像你哥哥们那样的自由。”
    李家大夫人温柔地、安抚一般地说。
    ……
    “陛下,这是顺妃娘娘送来的香囊。”大总管将一个织工精致的香囊,递到御案上。
    陆清玄瞥了一眼,收回视线,“让她今后不必送来了。”
    “是。”
    空气陷入寂静,陆清玄一边看奏章,一边问:“娴妃还是没有过来吗?”
    他语气平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没有。”大总管说,“奴才去了永宁宫,娘娘说,她身体微恙,就不出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起夏沉烟当时的神色。
    当时,夏沉烟在喝一碗蜜梨膏,她听见他的来意,放下汤匙,语气平静而无谓,充斥着“本宫倦了,不想挪动”的气息。
    如同陛下当年饲养的那只猫,它每次弄坏了什么东西,被陛下抓到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它还会高傲地“喵”一声,然后不急不缓地踱走。
    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他说:“益云州进献了一些素华锦,不知道娴妃会不会喜欢,你全部都给她送去吧。”
    “陛下……”大总管有些惊讶,“这次益云州进献的素华锦只有六匹,全部都送到永宁宫吗?”
    “对。”陆清玄蘸墨书写,语气波澜不兴。
    大总管应“是”,拿了库房钥匙,往门外走。
    初冬的风雪如同乱琼碎玉,廊道的台阶下,覆了一层薄薄的冰。
    杜问兴站在廊下搓手,他看见大总管出来,立刻跟上去,笑道:“干爹这是要去开库房,给娴妃娘娘送东西?”
    大总管应了一声,态度不咸不淡的。
    杜问兴笑道:“让儿子去送吧,儿子去永宁宫的次数多,和那边的宫人相熟,也省得干爹在这冰天雪地里奔忙。”
    大总管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杜问兴迎上他的视线,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过来。”大总管说。
    他带着杜问兴转入一个耳房,耳房中有两个煮茶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一看见大总管和杜问兴,立刻起身行礼,被大总管打发走了。
    耳房中只剩下大总管和杜问兴两个人,炉中火舌的光映照在两人衣角上。
    大总管问:“你可知错?”
    杜问兴立即跪下,说:“干爹,儿子知错了。”
    “错在何处?”
    “那天……那天娴妃娘娘让白猫撞翻了砚台,儿子被吓到了,没有及时去送娴妃娘娘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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