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女人,恐惧她的才华盖过我们的光芒。”
    “你们决定驯服她?”
    “对。”
    “用了什么方法?”
    “很多。我们关她禁闭,把她丢到水里,告诉她女子应贞顺恭婉,她只会一遍遍说,我不服。”
    “不服?”
    “对,她说她不服。不管我们扔掉她多少书籍,她总是会弄来新的书,跟识字的婢女学认字。”夏沉瑾慢慢把酒坛放下,“后来,我发现她最在意亲近的,其实是她的两个婢女,就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你们动手了?”
    “没有,她发现了。她第一次对我低了头,说对不起,她知错了,她会学习贞顺恭婉。”
    夏沉瑾笑了一下,这笑意很淡,像是夹杂了嘲讽、懊悔等诸多情绪。
    店家说:“你没有接受她的低头。”
    “对,她有两个婢女嘛,我当时想,用一个敲打她,用另一个挟持她。她很讨厌水的,但是她在那次之后,竟然让人教她泅水。我不明白她怎么还敢碰水,就故意用水溺死了她的婢女。”
    “她之后就不碰水了?”
    “基本不碰,连下雨天都讨厌了。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她再遇到什么事,还是会跳入水中,就像她当年坚持去学泅水一样。”
    店家站起身,“这就是你们驯服她的全部过程吗?”
    “没有驯服。”夏沉瑾闭上眼睛,“我父亲被她所害,再过两日便要归天了,我也活不长了。”
    店家点头,拿走了他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坛。
    夏沉瑾蓦然睁开眼睛:“你做什么?”
    店家站在床边俯视他,“他们都说,被发配至岭南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从前想,总有几桩冤案错案吧,没想到他们说的竟是真的。”
    夏沉瑾瞪大双眸,伸手想夺酒坛,但病中乏力,被店家轻巧躲过。
    “你恐惧她,看不起婢女,更看不起我们这些下等人。”店家抱着酒坛往外走,“我不会给你送酒了,铜板就不退了,毕竟我亲自送了这么多次酒,也没收你钱。”
    “回来!”夏沉瑾嘶喊。
    店家没有回头,他出了门,对外头的几个闲汉说:“他快不行了,神神叨叨的,你们别进去,也别让其他人进去,太晦气了。”
    夏沉瑾听见那些闲汉笑嘻嘻地应好,他们又向店家讨酒喝,店家大概是把手上那半坛酒给了他们。
    屋里残留着酒香,夏沉瑾无力地躺回床上,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柳枝垂落,闲汉们的嬉笑声遥遥传来。
    多好的阳光呀,他猛然发现,可惜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
    陆宜安得到了一匹小马,在先生教骑射时,她和陆宜珩一起去学。
    “原来只是先学射箭,骑射还要之后才能学。”陆宜安搭着弓箭,瞄准不远处的箭靶。
    “总要一样一样学。”陆宜珩同样搭弓瞄准。
    夏沉烟坐在他们身旁,宫女给她撑伞,递茶点。
    她看着两个孩子一齐将箭射出去,然后……都射歪了。
    她挑了一下眉,慢慢地啜茶。
    陆宜珩看了她一眼,陆宜安则没有回头。她重新拿起一支箭,射向箭靶。
    她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每一箭都射歪,但距离箭靶越来越近。
    陆宜珩见此情形,也拿起了弓箭。
    不久后,陆宜珩率先射中箭靶。
    教骑射的先生上前,笑道:“大皇子,大公主,今日便先到这里,明日再学。”
    陆宜安不想放下弓箭,先生含笑:“大公主,须知循序渐进,方可有所进益。”
    陆宜安恭敬道:“是。”
    两人放下弓箭,先生告退。
    陆宜安就像卸下一个担子似的,立刻变得眉目飞扬。陆宜珩仍然维持端庄的仪态。
    夏沉烟挥手让他们过来,“有桂花糕。”
    陆宜安蹦蹦跳跳,扑向夏沉烟,“都给宜珩。”
    夏沉烟接住她,“你不是也爱吃吗?”
    陆宜安不说话,把头埋进夏沉烟怀中。
    夏沉烟轻抚她的脑袋,看向陆宜珩。
    陆宜珩道:“都给宜安。父皇说,应亲善友爱。”
    夏沉烟顿了顿,把一盘糕点均分给两个人,又鼓励了他们几句,方才回去。
    陆清玄已经处理好今日的政务,在宫殿中等她,宫人被他挥退了。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夏沉烟坐在他身上。
    “外头热不热?”
    “不热。”
    陆清玄给她递了一盏蜜梨水,等她慢慢喝完,才轻抚她的鬓发,贴上她的唇。
    夏沉烟偏过脑袋,“陛下不问问两个孩子的课业?”
    “不必。”陆清玄抚住她后脑勺。
    风恬日暖,庭院深深。
    一开始是很温柔的,温柔得如同窗外的春风。后来春风变得急切,将她抱到了桌案上。
    夏沉烟的衣裙扫过桌上装蜜梨水的杯盏,差点将它扫翻。
    他在她注意到之前,将杯盏扶好,搁到花几上,修长的手指往上滑,触到她耳垂。
    “青天白日的,这不好吧……”
    陆清玄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低下头,用一个吻封住她剩余的话。
    院落中的画眉扑棱起翅膀,越过高墙深院,展翅向蓝天。
    蓝天上的阳光与云彩在抵死缠绵,长久不愿分离。
    ……
    天色渐晚,夏沉烟感觉腰痛,她捶了一下陆清玄肩膀,“都怪你。”
    “嗯,怪我。”陆清玄低声说,伸手揉她的腰。
    他嗓音好听得像是在念诗,那种气息微乱的诗。但夏沉烟并没有打算原谅他。
    陆清玄看出来了,一边揉,一边整理她的鬓发,吻她的脸。
    他揉了一会儿,把她抱回榻上。
    夜幕低垂,夏沉烟还没用晚膳。
    陆清玄说:“我让人传膳,让宫人喂你——你还直得起腰吗?”
    夏沉烟怒视他。
    陆清玄立刻改口,“我喂你,沉烟,你好好休息,过两日便好了。”
    陆宜安和陆宜珩过来时,便看见陆清玄在给夏沉烟喂一颗鱼脯丸子。
    宫人想要通传,陆宜安拦住了她,拉着陆宜珩走了。
    “今日去你的宫殿用膳。”陆宜安说。
    陆宜珩应好。宫人们提着宫灯,照亮长直的宫道。
    他们一家人,各自所居的宫殿距离很近。
    陆宜珩说:“为何父皇和母后在一起时,如此……”
    如此不拘礼仪。父皇的衣袖都被揉乱了,可是他光顾着看母后,目光温和,连他们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他没有说出剩下的半句话,但陆宜安明白他的意思。
    她睨了他一眼,“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陆宜珩稍顿,“你不也是小孩?”
    “我比你大。”
    陆宜珩许久没有说话,他不是一个擅长争辩的人,但他想,宜安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或许等他长大,就能明白,为何在某些时候,可以放下长久坚持的礼仪。
    可以停下手上的事务,可以投出专注的目光。
    可以认认真真,只专神注视一个人。
    ……
    正值破晓,晨雾薄如轻纱。
    夏沉烟的腰渐渐好了,她趴在床上,看见陆清玄起身。
    陆清玄穿好鞋履,站起身,想为夏沉烟掖被角,却看见她睁着眼睛。
    “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陆清玄问。
    “我听说,近来宜安和宜珩练习射箭,十分勤勉。”夏沉烟说,“寅时便起身,在先生到来之前,温习前一天的课业。”
    陆清玄看出夏沉烟想说话。他瞧了一眼外头天色,在床沿坐下。
    “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在练习了。”他判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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