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盼望的就是有仗打了吧。至少活下来,有军功,就能往上升,打完一场后,抢些东西,也没人会管。如果碰上这时候,才是最幸福的时候,或许可以给家里抢到值一两头牛的财物。
    这种情况下,军饷拖着不发,他们怎能不恐慌,不气愤。
    十六岁的青霓看了一眼那崩溃痛哭的宋军。
    “你们难道是好吃懒做吗!”
    “你们难道是奢侈度日吗!”
    “你们难道不努力,不上进,不愿意提高自己,不肯去拼命吗!”
    “当然不是!可为什么辛劳一年,却好像花钱如流水,根本攒不到钱?”
    宋军脑子“嗡”地一声响,有人一把抓住少年袖子,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太多的人高高在上,他们只有一成,却占据了这世界上九成的财物,你们穷,没钱,却以九成的人口,抢占剩下的一成财物。”
    “是这个世界错了!不是你们错了!”
    “你们需要有人重新分配财物,就像古时候。一家没房子住,百家去帮他建房,不收钱,而他也不需要做其他,只需要在百家要建房时,出一份力气!”
    “家里没田地,就由百家帮你开荒!同时,你也要帮百家开荒!大家平分田地,一个人能种多少亩地,就分配多少亩!”
    “你有一口饭吃,你邻居就有一口饭吃,你邻居有一口饭吃,你也会有一口饭吃!互帮互助,公家分配资源!”
    十六岁的青霓语气激昂,双臂一挥:“全世界的无——唔唔唔……”
    其他玩家正好赶到,一把将那张嘴捂住,对着宋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脑壳有疾!”
    十六岁的青霓:“唔唔唔唔!”
    其他玩家直接把人拖走。
    *
    “你记不记得,这个游戏背景是宋朝?”
    “记得!我本以为这个游戏世界普普通通,没想到还隐藏着玄机!迷惘的人们啊,天神会引导你们……”
    “闭嘴吧你!”
    八岁的衣衣挽起袖子,给十六岁青霓塞了一嘴,十六岁的青霓呸呸呸往外吐。
    十八岁的青霓一把将他扛起来:“反正武器和外观已经拿回来了,风紧,扯呼——”
    哈士奇们一溜烟跑回滑州,徒留下一群宋军心头火热,久久不息。
    这时候,宗颖还没意识到严重性,看到宋军似乎已经不骚动了,填满胸腔那股焦躁才有了些许缓解。
    他请了道士勘测风水,将十九岁衣衣的游戏躯壳葬在滑州城附近,至于赵构亲手给她写的碑文,宗颖直接就让人砸了,又恨恨踢了一脚,才为游戏躯壳立上宗泽所做之碑。
    他胆大包天,对天子不敬,宗泽和陆宰都看到了,却只是瞥了一眼,一声不吭。
    她躺在坟里,他们给她上了香。
    宗泽闷声道:“我不会让你白死……”
    他看向白马渡,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泣:“过河!我们会过河!这金贼绝不会嚣张太久!”
    宗颖俯身在碑石前放下一束春花,漂亮鲜嫩,洋溢着生机。
    “愿你轮回路上,四季长春,奇葩争艳。”
    他立在碑前好一会儿,才返程东京。那里还有太多事务要处理,还有一百八十万大军需要他调和,可别以为这些士兵就是一条心,他们之间时不时会起纷争,有时还会聚众斗殴,宗颖操心得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更稀疏了。
    回到东京后,他喊来秦光弼:“这几日,军队如何?”
    秦光弼稀奇道:“他们这两日没有争吵与对打,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居然没吵……”宗颖话没说完,就止住了。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缘由——这两天姑子刚下葬,便是贼配军也知恩,又怎么会在这两日间起矛盾?
    倒也确实是这个理由,然而,那些宋军心里清楚,他们闷闷不乐,将脸埋进双掌中蹲坐,更多原因是那天,十六岁青霓说的话。
    他们不想,不想过那种生活——房间破烂,妻与孩子过年才能换一件新衣,想要吃口肉都舍不得,生病了更不敢买药。
    为什么会这样!
    其中一个宋军想得更多。
    他是农家子,从小替家里干活,一年到头歇息不了,干得汗如雨下。他勤劳,他不好吃懒做,双手磨出水泡,再把水泡磨平,磨出了一手茧,地里粮食却总是不够他们生存。
    遇上个好年,麦子丰收,脸上笑容还没下去,官府就叫人前来收税。
    税钱三百,但是官府要求“折变”,“折变”之后,税收徒增六七倍。
    然后是还贷,他家里种子是够的,可春耕时官府非说他们家青黄不接,将钱财强行借贷给他们。如今到了收成时候,得还。
    勒紧裤腰带,把这“贷款”还上,又得自负费用,将税粮运到指定官仓中,他家是四等户,官仓定程二百里。若是不愿意运,也可,得给官府上交“脚钱”,每斗麦要交五十六文。
    本以为这样就够了,省一省,挤一挤,还能过个好年。
    可是啊,官府又说:“这粮食运过去,地上多多少少会撒一些,堆放仓库也会损失一些,老鼠和麻雀会吃掉一些,这些损失,你们也要出,得‘加耗’,每一石税粮,得多加七斗。”
    那就再紧一紧好了,父母脸上笑容消失,可还能过,今年冬不买冬衣了,就算大雪纷飞,也总能熬过去。
    官府又说:“你们交个‘头子钱’吧,不多,每贯钱收取头子钱二十三文。”
    ——也就是手续费。
    交吧,没关系,熬一熬还能过,采橡实、蓄菜根、吃糟糠,熬过冬春就有夏粮了。
    牛革筋角税,义仓税,进际税,印契税,人头税……
    压得他们全家喘不过气来。
    父亲强打起精神,笑着说:“还好上一年也是丰年,我攒了一些交子,去兑换一些铁钱,能撑过这个冬天。”
    然后,朝廷改钞了。
    每三年印一次新交子,父亲也不慌,以前官府都会把旧交子回收,但是这一次,官府居然不按规定将旧交子收回去!
    他们的钱,突然不是钱了!
    一年积蓄,消失无踪,母亲受不住打击,便在某一日投河自尽。
    等到开春,他父亲决定把家里的牛卖了,凑够种子钱,已经谈好了人家,不日来牵牛,在那天之前,父亲拼命抽打家里那头牛,想要在卖出去之前,让它多给家里耕几亩地,那畜牲记恨,竟在解绳出卖当日,用自己的角去撞他父亲,肠子都撞出来了,挑在牛角上。
    他一下子失去了父母,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孑然一身,于是当了山匪,最后跟着头儿被宗留守招了安。
    “我想去滑州。”
    那农家子突然开口,他这是要做逃兵,周边皆是宋军,但无一人阻拦他。
    “我想问问灵官人,我们家不好吃懒做,我们家不骄奢淫逸,可我们家为什么会家破人亡!我们家怎么做,才不会家破人亡!”
    “他一定知道办法,他的同伴捂了他的嘴,那些后面的话,一定是解决的办法!”
    “我要去滑州!”
    “我要去滑州!!!”
    第367章 无主之地
    第一天, 只跑了十四个人。
    第二天,跑了一百三十一个人。
    第三天,竟然跑了三千多个人。
    这些, 宗颖一清二楚,还清楚他们都跑去了滑州。但是,清楚也没用,根本抓不回来。
    “光弼, 你说这都什么事啊。”宗颖用笔杆敲了敲桌子, 一脸苦大仇深:“这抓又没办法抓, 那群兵一听说是要去抓那些人,一个个就消极怠工,但不抓吧,姑息逃兵,这军纪还怎么正!”
    “这确实没办法。你说让那些兵为这个事情抛头颅洒热血有点假,但是磨磨蹭蹭不干活总是可以做到的。毕竟, 他们心里也很想知道答案。”
    这事情已经涉及到切身利益了, 你为别人做事,可能打不起精神, 你为自己做事, 精神百倍。
    “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知道答案又不能立刻变现成饭, 你要是真给他们饭吃, 他们转头就能去滑州逮捕逃兵。
    “确实是个好办法, 前提是, 我手头能有赏钱。你也知道, 前些日子连军饷都发不下……”
    “哦, 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光弼快快说来!”
    “他们不是逃兵, 他们是被编去滑州军部,在那边抗金。”
    “……”
    宗颖见秦光弼不似作假,是真切认为可以这么解决的态度,双掌揉了揉脸,叹息:“那就先这样吧。去滑州便先不计较,倘若是逃去他地,绝不姑息!”
    *
    滑州城,那些士兵都被安排在了旅舍或者民宅。民宅由百姓热情地借出来,士兵从东京来,面对百姓如此态度,又是惑然又是紧张。
    百姓……不是怕兵吗?
    胡老三在厨房里炒了一碟豆子,香酥脆,拿到农家子士兵面前:“家里也没甚零嘴,官人吃点炒豆子填填嘴。”
    农家子士兵道了一声谢,又支支吾吾地问:“你们不怕官兵吗?”
    “怕嘞,皇帝出行俺们都不怕,围着车队看,但要是让官人来驱赶俺们,俺们就怕了,那些官人可不好惹。”
    “那……”
    “官人是想问,为甚俺怕,还敢收留官人吧?”
    农家子士兵点了点头。
    胡老三忽然间站起身,问:“你和俺来。”
    农家子士兵放下筷子,和胡老三出了门,就在街头,有一口被围栏围起来的井,井水清凉澈净,有妇人抬了桶井水归家,倒进盆里洗衣服,棒槌打在捣衣砧上,力道极大,水沫飞溅。
    胡老三指着水井:“你猜猜,这井多深?”
    农家子士兵琢磨了一下,这井约莫是民间自行挖成,还是在城里,能有十五六尺深就不错了,遂答:“十六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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