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清璇抿了抿唇:“我也说过,别再守着她了。她不会喜欢你的,就算没有卫长渊,还有李长渊,宋长渊。她那般轻贱对你,你还在指望什么?”
    少年握紧书页,静默半晌,才重新垂下眸去。
    两人不欢而散。
    三年来,这种场景出现了不少次。不管卞清璇是嘘寒问暖,还是谩骂耍赖,从不见他有反应。
    卞翎玉起初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卑贱顽石,令她恼怒不堪。
    后来卞翎玉对她干脆视而不见。
    唯一能令他有点反应的,便是她又要对师萝衣做些什么。
    他会忍不住警告她停下。
    卞清璇知道他如今无法阻止,但她喜欢看他面上沉冷,心中生出烦躁焦急的模样。
    坠落人间,无力爱上一个不爱他的人,不知悔改,活该如此。
    你也会心疼啊,她快意地想。好好体会一下我的愤怒和求而不得吧。
    今日如此,日后皆会如此。她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比我还要可怜。
    卞清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友善地和同门打招呼。她脸上洋溢着温软的笑容,连一旁的师姐都忍不住问:“小师妹,今日为何如此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吗?”
    然而卯时已过,卞清璇依旧没能看到师萝衣的身影。
    她面上的笑意消失,怎么回事?
    按照师萝衣的性子,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她父亲,以她的骄傲,她就算爬着来,也不会辱没她父亲的清名。
    她望向门口,几乎望眼欲穿,谁曾想,仙师都已经进了大殿,师萝衣仍然没来。
    她拉了拉旁边一位师兄的衣袖:“师兄,我听说萝衣师姐今日会来上早课,时辰已到,师姐为何没来?”
    师兄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你说萝衣师妹啊,她昨日伤重,听说今日已经病得不像话,有的弟子说,她恐怕命不久矣,也不知为何,宗主派去的师姐,还坚持要让她去上课。”
    “……”简直胡扯!
    第5章 送药
    胡扯归胡扯,师萝衣伤病加重,快要死掉的消息,一日之间就传遍了明幽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快死的师萝衣:“……”
    上辈子传言愈演愈烈时,她从不屑于辩解,没想到越是下作的手段,越是无情的软刀。最后将她伤得鲜血淋漓,令她众叛亲离。
    茴香忍不住道:“还好小姐机警,宗主但凡还要名声,今后就会收敛许多,不敢明目张胆对付小姐。我们的处境就会好许多。”
    师萝衣:“怪不得宗主要用这招来对付我。”
    茴香心想,人之将死,大家才能惦念她的好。昔日同门会忍不住想,没了父亲,师萝衣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不管她如何,师桓道君,切实为天下牺牲太多。南越公主死了,道君也濒临陨落,他们的女儿如今落到这个下场,未免令人唏嘘。
    “小姐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养伤,这事不急着澄清。”
    师萝衣想了想,点点头,打算顺势再做几日“将死之人”,说不定还能看出谁关心她,谁盼着她死。但这个时候她不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因为这个谣传,之后会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事。
    第二日,大批灵药被送往了师萝衣的院子,宗主当日就来探望了师萝衣。
    他仍旧是师萝衣记忆中的模样,白须白发,慈眉善目。
    师萝衣并不敢在他面前装病,好在她本身就受了伤,连忙委屈告状:“师伯,卫师兄为了小师妹和我动手,害我被螭蠡重伤!”
    宗主审视她片刻,失笑道:“师伯改日必定好好说教长渊。你既然受了伤,之前就不该去上早课。好好养着吧,不急着一时。需要什么,就和师伯说。”
    他就像最温和的师长,师萝衣应了,目光很依赖信任。宗主又与她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去。
    当日傍晚,一位冷面美人,奉命过来为她诊治。
    彼时师萝衣叼着一朵茴香带来的花,在喝花蜜,有人进来前,她已经把花藏好。那位冷面美人进来,把她的嘴擦了擦,面无表情说:“看你这样子,离死还差得远。”
    师萝衣注视她良久,心里激动,突然抱住了她:“涵菽长老。”
    她对着喜爱之人,其实很会撒娇。看茴香和曾经的卫长渊有多疼她就知道,如珍如宝长大的姑娘,她不经历风吹雨打时,会从眉梢甜蜜到唇角。
    涵菽愣了愣,那张冰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怔忪。半晌,她木着脸把师萝衣推开,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状若不耐地说:“力耗殆尽,血行有亏,不过些许皮外伤,吃些补心丸即可。”
    师萝衣点点头。
    涵菽蹙起眉。
    涵菽是蘅芜山中,少数看着师萝衣长大之人。在她记忆里,师萝衣从来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十分警惕。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涵菽心中别扭,装作不在意,去一旁给师萝衣拿丹药。
    不管对谁,涵菽始终都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蘅芜宗许多弟子都怕她,暗地里叫她“灭绝”。
    师萝衣也曾一度不喜涵菽,幼时她便知道,涵菽苦恋父亲数千年。后来母亲死后,涵菽对她的所有关怀,都被她理解成想要鸠占鹊巢趁虚而入。
    涵菽也是卞清璇的师尊,蘅芜山如今的丹阁首座。但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蘅芜宗里,少数不喜欢卞清璇的人之一。她曾经冷冷点评卞清璇,斥责这个弟子心术不正,戾气太重!
    那日卞清璇委委屈屈哭着跑了,把一众师兄师姐心疼坏了。
    师萝衣上辈子常受伤,涵菽派人送来过很多次丹药。师萝衣父亲沉眠后,她始终待师萝衣如一。
    师萝衣一度茫然,为什么她以为的好人,转眼便可以冷眼看她挣扎哭嚎,而她眼中的恶人,却会予她温情。
    后来她每每想起涵菽长老,都会记起她冷面之下的温柔。
    但涵菽死得很早。
    就死在两月后,大雪化尽的清水村。
    那时许多人都平安回来了,卞清璇还被争相称颂。唯有涵菽,为了救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中。这件事,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师萝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涵菽,痛苦不已,第二次心魔发作,无法自控。
    想到这里,师萝衣心中一痛。
    涵菽不知师萝衣所想,回头看她,见少女明明无恙,却冷汗涔涔,犹豫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师萝衣摇头:“涵菽长老,谢谢你一直对我这般好。”
    涵菽抿唇,冷冷应了一声。
    师萝衣觉得她真可爱。
    这么可爱的涵菽,这一次她绝不让她出事。
    在她央求下,涵菽默认暂且隐瞒她的“病情”,对外就称伤重。
    “再等几日吧。”师萝衣沉吟,“谣言会不攻自破的。”
    雪在昨日便停了,隐现阳光。
    风吹动廊下纸鸢,丁白在院子里整理卞清璇下午送来的丹药。
    他嘀咕着:“卞师姐炼丹怎地如此厉害,旁人出一炉,她竟然能出三炉,也就公子不领情,这么好的丹药,让我拿去喂狗。”
    而让他拿去喂狗的怪胎,此刻坐在红墙之外。
    这又是小丁白不能理解的另外一桩怪事,卞师姐明明在院子里设了禁制,修士和外门弟子尚且都不能轻易进出,卞翎玉却能对结界视若无物,在每日酉时,坐在廊下,待上片刻。
    其实有什么好听的呢,听来听去,无非是那些弟子上完早课、又打坐修炼完说的一些闲事。
    丁白照顾了卞翎玉两年,但看卞翎玉仍旧觉得陌生。十岁的小弟子心想:我长大后才不要做那样阴晴不定的怪人。
    尽管他年方十岁,根骨还不佳,这辈子或许都只能做个外门弟子。但他向往自己将来长成一个像卫长渊师兄那样的厉害修士!
    他又想到自己去年向师姐主动请缨:“师姐不希望公子出去,可是公子每日酉时必去屋外,要不要我去拦住公子?”
    彼时师姐神色怪异,道:“拦住他?如果你不怎么怕死的话,可以试试。”
    又似讥诮般低语:“他若真恼了,我都拦不住,你能拦住?随他去,也就这点可笑念想,早晚会死心。”
    丁白听不懂,但他隐约觉出危险,没真的试过阻拦卞翎玉。
    卞翎玉坐在墙外,屋檐雪水沿岩而下,很轻的滴答声,应和弟子们的低语。
    “今日内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吗,我听师兄师姐们,又说起了那位不夜仙子。”
    另一个说:“前几日,师家那位小千金失踪了,你知道吧?”
    同门点头:“自然,我还跟着师兄们半夜去找过呢,那晚冷得很。”
    “就是那次,听说她与螭蠡大战,伤重不治,快要撑不住了。”弟子唏嘘道,“也是可怜,若道君还在,如何也不会放任她死去,没爹没娘的仙子,看来也不必咱们好过多少啊。”
    “她年龄似乎还小,只是个金丹期修士,竟然能一个人大战螭蠡得胜!听说元婴期的弟子都很难做到,如此看来,确实有点可惜。”
    “若有一日道君醒来,得知女儿不在人世,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你就不知,不夜山的护山大阵都已消散,道君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吧。师小姐即便死了,恐怕也没人在意。”
    ……
    丁白照常去推公子进来,却见他握住轮椅的手背,青筋暴起,隐见狰狞。
    丁白吓了一跳,去看他脸色,却见到一片惨白。
    “公……公子?”
    卞翎玉的神色,是与他惨白脸色不符的平静,吩咐道:“拿把刀来,另外我说几味药,你去抓。”
    丁白最怕他的沉冷模样,忙不迭点头。
    他慌张把所有药材找齐,卞翎玉接了东西把门关上。丁白守在外头,没一会儿闻见了一股奇特的香,他也说不上来,那股香气如勾人魂魄,隐约令他涎水都要淌下。
    在丁白几乎被迷了魂魄,要不管不顾推门冲进去的时候,那股香气骤然消失。
    十岁的孩子困惑地拍了拍脑袋,方才他是怎么了?
    夕阳坠下,卞翎玉终于推门出来。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人却依旧像以前一样冰冷。
    丁白连忙站直:“公子。”
    “推我去明幽山。”
    白日有阳光,晚上难得有了月色,月色照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丁白在风雪中冷得发颤,他去看卞翎玉。
    卞翎玉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他眉眼如缀寒霜,一双修长如玉的手,被冻得通红。
    那双如黑曜石寒眸,在暗夜中如幽狼。他冷声道:“没吃饭?”
    丁白红了脸,连忙使劲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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