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卞翎玉是蘅芜宗内门弟子,连念想她都不敢生出来!可被流放的荒山的,哪个不是修为低下,枯坐等死的?男弟子们人人都盼着山下有姑娘看上他们,给他们留个后,活着有些念想。
    阿秀也知道赵强的心意,可她不愿,但若是卞翎玉,她给他生再多的孩子、哪怕留在荒山和他一起过日子也心甘情愿。
    可惜卞翎玉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一开始话都不和她说,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阿秀这回学聪明了:“我把篮子放石头上,你饿了就过来吃,我晌午再来看你。”
    说完她也不看卞翎玉,兀自下山了,总归宗门不会再要他回去,她有很多时间和卞翎玉磨。
    竹片小人陆陆续续跑回来,在冬日找果子并不容易,五个果子有四个尝起来都很涩。卞翎玉面色如常,把果子吃完,一眼也没看阿秀送来的馒头。
    吃完早饭,他让竹人们也进山,去找他要的东西。
    他得自己炼制涤魂丹,否则朱厌降世,以他现在的身躯,很难打那只畜生。
    但卞翎玉也知道,若再一次大量服用涤魂丹,会把他这幅残躯彻底耗尽,会老还是会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卞翎玉坐在院子中,安静削竹条,这几乎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一条路,但卞翎玉没觉得不甘和苦,他会平静地把这条路走完。
    很快晌午就到了,距离阿秀再次上山的时辰也近了。
    卞翎玉如今的五感与凡人无异,听见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他手下动作没停,眸色冷冰冰的。
    他以为仍是阿秀,可当那人最终在自己面前站定,他手指一紧,匕首在手上划出一条血痕来。
    师萝衣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我吓到你了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结了个印,想给卞翎玉止血,可不知为何,她止血的术法对卞翎玉起到的作用不大,师萝衣蹙着眉,一连施了好几次诀,也没多少作用。
    卞翎玉收回手,垂在身侧:“没用的,我体质特殊,过一会就好。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萝衣已经把木屋的环境纳入眼中,方才心里的怒气,看着眼前平静的卞翎玉,变成了说不出的难受。
    她低声解释道:“前几日花真夫人仙逝了,我小时候夫人对我有恩。我前往卫家吊唁,后来去找长明珠,不知时间流逝,今日归来看你,才知已经几日过去,你与卞清璇分开。你先前的伤好了吗?”
    卞翎玉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完,道:“无碍,探望过了,你就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并不带责备,甚至有种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不再带着几月前对她的愠怒,就像划清界限般淡漠地接受夙命。这令师萝衣有些不安:“可我们说好了,我要为你炼好丹药。”
    “不必。”卞翎玉看着她裙摆被脏污的地面弄脏,移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本丹书递给她,“你把丹书拿走,有空再炼,炼好那日,交给丁白,今后别再来这里了。”
    师萝衣盯着他递给自己的陈旧丹书,她自然记得这本书,除了普通的丹方,里面甚至还有一页她一直苦苦寻找的祛除心魔丹方,尽管不知真假,神之血肉听上去也是天方夜谭。
    当带着卞翎玉温度的丹书放在手中,她下意识去看卞翎玉。
    他有一双墨灰色的瞳,若他不笑,会显得十分冷漠凉薄。很早以前,他就用这双凉薄的眼,远远望着她,师萝衣从没懂过那样的眸光。
    此刻,暗沉的天空下,他居高临下看她,对上她的眼睛,卞翎玉没有再率先移开目光。
    师萝衣心里莫名颤了颤,说:“我带你离开吧,即便卞清璇不管你了,你也不可以住在这里。山里有妖兽,把你吃了怎么办?你并非犯错的弟子,也非蘅芜宗的正式弟子,你告诉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送你下山,或者送你回以前的家,天地辽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卞翎玉的目光撞入她杏仁般的双眼,久久凝视,仿佛要将这一眼记住。可他最后只平静地垂下眸,注视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腕,冷冷道:“离开吧,师萝衣,别管我的事了。”他在走一条决绝孤单的路,她也管不了。
    他知道没可能,所以宁肯不再碰。她什么都不懂,不懂也最好。至少他此刻可以平静而平等地望着她。
    已经第三次被他驱赶,放在以前,说不定师萝衣真的就走了。
    严格说起来,两个人相识并不算久。
    修士漫长的生命,动辄百年,师萝衣与卞翎玉相处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都记得很深刻。以前他的身边总有卞清璇,让她看见就来气。师萝衣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来源于卞清璇。
    可是现在不同,她想起卞翎玉,第一印象再不是当初站在卞清璇身边,沉默不语看着自己、惹自己火大的少年。
    而是月光下,那个安静做桃木剑的男子。
    他锋锐,平静,孤傲,这些印象,组成了另一个卞翎玉。
    一个让她有时候抑制不住几分心软的人,所以她会在清水村把他护送到卞清璇身边,也惦念给他从冰谷带一朵雪莲,被诬陷不再怀疑他。
    现在,就算他叫自己走,师萝衣也不打算听。
    以前师萝衣不管他,是因为卞清璇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今非昔比,卞清璇把他扔到这里,就不会管卞翎玉死活。她要是真走了,卞翎玉被妖兽叼走了怎么办?
    在她心里,卞翎玉站出来为自己作证那一刻,就是她今生除了蒋彦之外,认定的第二个朋友。
    她就不信自己那么倒霉,交的每个朋友都想捅她刀子。
    师萝衣见他倔强成这个样子,有些手痒。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们这种不擅长讲道理的刀修,一般逼急了会做什么可怕的事?
    卞翎玉这样的人,一看就有他自己的性格和主意,也不知道她直接粗暴地把他打晕带走行不行?届时她把卞翎玉往一个舒适宅子一放,再卖点自己的东西,让人妥帖照顾他一生,总比留在山里强。
    师萝衣决定好心地给他个心理准备:“我要是现在对你做什么,你不会怪我吧?”
    听她这样问,卞翎玉顿了顿,凉凉的目光再次看过来,没了方才的冷漠,竟然有几分一言难尽。
    竹林里不知哪个修士喂的公鸡跑过来,从他们身边飞窜而过,扑在母鸡身上。大公鸡膘肥体壮,母鸡扑闪着翅膀惊慌到处躲避。
    师萝衣盯着它们,在这一瞬突然开了窍,恍然大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不是想、总之不是要对你那样。你别误会,那种事只那一次,下不为例,我早已在心里发过誓,再也不碰你了!”
    眼见他握住轮椅的手越来越紧,现在已经不是自己要不要打晕他,而是卞翎玉会不会忍不住打自己了。
    又尴尬又急切的情况下,师萝衣举起双手:“我走,现在就走,你别生气!”
    这回她说走就走,一瞬跑出去老远,也不知为什么,想到卞翎玉方才那个表情,师萝衣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背对着卞翎玉,这几日第一次露了一个轻快的笑容。
    师萝衣觉得卞翎玉还是这样好。
    会暴躁,会忍不住掐死自己,远比方才自己看见的决绝冷漠令人放心。
    刚刚看卞翎玉那个意思,把丹书都给了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因为一句乌龙破了功。师萝衣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一点都不在乎那件事。
    许是做过魔修,羞耻心远不如上辈子,师萝衣想到他心里其实在乎得很,面上去却冷冰冰的,就很想笑。
    这貌似非常缺德。
    可是对于卞翎玉来说,这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对于师萝衣却已经过了一生。她连当时的感觉都忘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能像卞翎玉一样,每次都联想自己干过的坏事。
    她表面是跑远了,中途又暗暗折返了回去。师萝衣本就执着。她不会因为卞翎玉发火就真的不管他,一来她得确保卞翎玉的安全,二来她还有些好奇,卞翎玉不是不想活的人,可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走?
    旁的事情她可以由着他,但生死攸关的大事,卞翎玉走不走她不会由他,等他平静了,她再强行带走。她再坏的事都对卞翎玉干过了,也没见他真的被自己气死,区区一个打晕,他事后应当不会计较吧?
    第31章 主意
    今日的天气确实不算好,没一会儿便下起雨来。师萝衣远远坐在树上,双腿晃着,观察卞翎玉。
    自她离开后,卞翎玉兀自坐了一会儿,他脸上神情复杂,微微带着愠怒,片刻后平静下来,继续削他的竹片。
    之前师萝衣也见他削过竹片,但并不知他拿来做什么用,此时好奇地看着他。
    卞翎玉做事一直都很专注,这一点他们倒很像。他的睫毛很长,但并不像师萝衣睫毛那般翘,他垂着眼睫时,会在下眼睑留下阴影,不带阴郁,反而有一种过分干净的少年感。
    师萝衣本来不算个有耐心的人,但她看卞翎玉专注做事,竟然不觉得无聊。
    刚开始下小雨的时候,卞翎玉没有进屋子,师萝衣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向来爱干净,并不喜欢那屋子里恶臭的气味。
    几只寒鸦飞到树梢上躲雨,被师萝衣轻轻弹了弹:“嘴硬。”
    不知道是在说寒鸦还是在说人。
    寒鸦感觉到她身上不带攻击的仙气,被她弹得嘎嘎乱叫,没有跑,反而看上去凶巴巴的,也很像那个人,师萝衣不禁笑了笑,又道:“我先来的,你们还敢臭脾气!”
    知道卞翎玉没什么特殊癖好、并不喜欢这里就够了,那她把他带走就容易些。
    可卞翎玉为什么不和她走,师萝衣至今还没想明白。
    天色愈发暗沉,明明才晌午,天边已经乌云蔽日,闷雷滚滚。春寒料峭,开春时的温度并没有比冬日好多少,师萝衣本来打算卞翎玉再不进屋子,就开始动手,没想到卞翎玉这次倒是进去了。
    他阖上门,师萝衣看不见他。
    师萝衣心里放心几分,上次见过他发烧,看上去很痛苦,再生病可不好。
    她和一群寒鸦待在一起,闲得没事,也没嘴硬的卞翎玉观察,干脆把卞翎玉塞给她的那本书拿出来看。
    再次翻到天玑丹那一页,师萝衣手指抚过每一个字。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东西是好东西,就是炼丹的材料实在太遥不可及。
    师萝衣把需要的灵材又记了一遍,打算有机会还是先收集。不管多渺茫,她都要一试,她从不认命。
    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师萝衣看过去,发现一个人披着斗笠往山上走。
    看身形是个姑娘,那姑娘拎着篮子,淌过泥水,嘴里碎碎念骂着天气。
    师萝衣前世见过的凡人不少,一眼就看出她应该是山下那几个村庄里的姑娘。在这样的天气有勇气上山来,着实不容易。
    师萝衣看她行走的方向,竟然是往木屋那边去的。
    阿秀起先还骂骂咧咧的,到达小院门口,就变得文静下来,她不舍得早上那件新衣裳弄脏,此刻已经换上了平日干活穿的粗布衣。她外面披着蓑衣,跑到木屋的屋檐下,上前去敲门。
    师萝衣远远看着木门打开,露出卞翎玉的脸。
    他们交谈了几句,师萝衣隔得太远,天空又有闷雷声,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她能大致看清他们的神情。
    师萝衣第一反应是卞翎玉该不会因为这个姑娘,才选择留下的吧?
    很快她发现并不是。
    姑娘要把篮子往卞翎玉怀里塞,被卞翎玉冷着脸推了回去。
    他没有拒绝阿秀在木屋躲雨,但是兀自转身离开,没有和阿秀待在一处。阿秀提着篮子,脱下蓑衣,脸上显而易见带着失望。
    师萝衣看了一会儿,有些恍惚。上辈子她流亡时,少数想起卞翎玉的时候,也曾联想过这幅画面。
    卞翎玉总归要成亲生子的。
    卞清璇能活千年,但卞翎玉作为凡人,生命不过区区百年,总会老去,死去。兴许在她逃离宗门后没几年,他就下山和其他女子成亲了。
    但如今看见卞翎玉这个样子,师萝衣又很难想象他上辈子真的过完了那样的一生。
    卞翎玉像一片荒原,世人能见到荒原的辽阔和苍茫,却无人能把他占据。
    就像现在,他和阿秀共处一室,阿秀起先还羞红了脸,可是越来越不自在,显得坐立难安,局促极了。
    卞翎玉却很冷漠,做着他自己的事,仿佛屋子里没有阿秀这个人。
    他们两人,一个像高坐庙堂的冷漠佛子,根本不关心众生。另一个像诚惶诚恐的信徒,就差跪下来叩拜。
    师萝衣看了许久,在心里悄悄把“将来在人间给他找个贤惠的好娘子”一条化去。
    再好的娘子,估计也受不了他的冷淡,师萝衣看着都替阿秀着急,还是随缘吧,也不知道卞翎玉能喜欢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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