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应该有新的故事。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不同的开始,不同的结局。
    穿过了寂寥的长街,道路尽头,轿车在色调温暖的新房旁缓缓停下。
    贺桥先下车,然后转身,伸手轻轻挡在车门顶部,免得后下车的人不小心碰到。
    等待池雪焰一同走进家门的片刻里,他完整地描述了那个用来交换的细节,像最认真的总结。
    雨水般流淌的夜色中,他注视着爱人亮若繁星的眼睛。
    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平安夜,他终于用掉了外套口袋里所有的硬币,身上便像是落满了轻盈的雪花。
    “这是已发生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
    “现在,你能随时确认我是不是在说谎了。”
    第三十八章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 池雪焰想,这好像是他记忆里,最普通平淡, 也最奇异特殊的一个平安夜。
    他在家门口下了车,外面没有应景的雪花,也没有事先装扮的圣诞树,只有凛冽的寒风。
    但他收到一份超乎想象的圣诞礼物。
    一个此刻正站在他身边的、近在咫尺的未解之谜,向他交出一把可以用来验证一切答案的钥匙。
    这是一份池雪焰永远无法拒绝的礼物——只要他仍是他。
    他喜欢这个用生日照片故事, 对等换来的隐秘细节。
    小说里有黑白分明的主角、反派、路人,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 有提前标注的悲剧或幸福结局。
    可真实的生活从来不是这么简单, 既无法明晰别人藏在心里的念头, 也无法预知未来通向何方。
    人只能用自己的视角, 在当下生活。
    目之所及的风景中,唯一能确定的, 就是不确定本身。
    譬如现在的贺桥。
    一个不确定的谜团, 却有着只对他确定的透明。
    是池雪焰迷恋的矛盾感。
    往后,他再也不必花费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神秘的穿书者贺桥是否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从一开始就高低不一的天平,因而不再倾斜摇晃, 一切都回到最公平的原点。
    新的原点。
    钥匙落进锁芯,轻轻转动。
    悠长冬夜里,他凝视贺桥低头开门的侧脸。
    整个人的姿态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却不显得矜贵, 给人一种俊美温和、天真友善的印象。
    初见时的第一感受, 在此刻似乎仍然适用。
    但已不够完整, 无法概括身边人的全部。
    家门打开, 屋子漂亮得一如往昔,但没有丝毫庆祝的气息。
    池雪焰对循规蹈矩的生日毫无兴趣,所以并没有提前准备那些仿佛最应该有的环节:蛋糕、蜡烛、许愿、礼物。
    可大部分人,总是在意这些寻常仪式的。
    尤其是在陌生世界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所以池雪焰走进家门后的第一句话,是问贺桥:“你需要吃生日蛋糕吗?刚才经过了好几家蛋糕店,忘记停车去买。”
    买蛋糕本来是他打算用来委婉拒绝贺桥的话。
    但不完全是借口,他的确考虑过这一点,替那一刻作为朋友对待的贺桥。
    “不用。”贺桥摇摇头,“我不是很喜欢吃奶油,蛋糕太大了,买来会浪费。”
    和随身带糖的池雪焰不同,他对甜食没有特别的偏好,尤其不爱吃奶油。
    而且,对贺桥而言,这已经是一个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日。
    下一秒,他却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笑意。
    “不用吗?”
    池雪焰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语气里带着隐约的调侃:“我本来还想给你做个蛋糕的。”
    池雪焰说要给他做个蛋糕。
    ……贺桥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是他不敢想象的生日尾声。
    最出乎意料的生日尾声。
    可上一句“不用”犹在耳边。
    见他表情里欲言又止的反悔,池雪焰脸上的笑意愈发鲜明,他不再问寿星要这个昭然若揭的答案,而是径自走向厨房。
    “没有奶油,体积很小,半小时就能做完。”他如实相告,“是懒人蛋糕,别抱太大期待。”
    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来说,这是很漫长的半小时。
    对同在厨房里陪伴的人来说,这是太短暂的半小时。
    池雪焰难得没有望着窗外的气球人解闷,而是低着头,认真地分离着蛋清和蛋黄。
    鸡蛋、黄油、低筋面粉、泡打粉、抹茶粉……都是在搬进婚房前,厨房里就提前备好了的东西。
    贺桥会做饭,但没接触过烘焙,为此还一度觉得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准备那么多烘焙常用的原材料。
    有次打电话时,他随口提起,盛小月就告诉他,这是韩真真让人买的,说是小池可能会用得到。
    这反而令贺桥更意外了。
    从池雪焰自己做早餐时万年不变的敷衍三明治,和他多次强调过不想学做饭这两点,都能清晰地看出他对下厨的抗拒。
    让人无法想象他主动进厨房做烘焙的样子。
    但贺桥也的确见到过,他手机里有关于甜食制作的群聊。
    就在婚礼那一天。
    他看见了池雪焰亮着的手机屏幕,同时发现了那上面给他与任宣的备注。
    对后一件事,现在还没有到可以问的时机。
    不过在今天,他至少解开了前一个疑惑。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难免会有吵架和不愉快。”池雪焰搅拌蛋黄糊的时候,同贺桥闲聊打发时间,“他们俩一生我气,我就钻进厨房。”
    何况他做事总是随心所欲,惹父母生气是常有的事,哪怕他们已经比寻常家长要包容得多。
    “我爸爱吃甜食,所以我学了一点最简单的甜品和蛋糕。”说着,他笑起来,“我加了一个专门分享懒人食谱的群——你知道那个群主有多懒吗?”
    “连在群聊名称里补充上懒人两个字,她都懒得去加,但有时候还是愿意克服懒惰,亲手给自己烤一个小蛋糕。”
    “人实在是一种奇怪又矛盾的动物,就像我很讨厌做饭,但偶尔也会主动走进厨房做一份甜食。”
    冬夜里清透的玻璃窗前,池雪焰低头笑着,在一旁等待的贺桥凝视他的背影,脸庞上也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你妈妈不爱吃甜食吗?”
    “嗯,她不喜欢,所以我会给她热杯牛奶。”池雪焰继续说下去,“我爸吃到喜欢的东西,会暂时忘记生我的气,而我妈捧着热牛奶,看我在厨房不太情愿地洗着用过的一堆器具,好像也就原谅我了。”
    “不过,相同的招数用多了,总会产生抗体。但刚好,我毕业后开始做儿童牙医。”
    “我已经忘记那天是因为什么事,反正,我开始做蛋糕,他们也跟进厨房,想继续吵下去,结果,我突然开始讲童话故事。”
    在轻松愉快的回忆中,池雪焰将混合好的面糊倒入纸杯,放进烤箱。
    最麻烦的步骤终于完成,他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贺桥。
    厨房暖黄的灯光下,身后的贺桥仍在耐心等待悬念揭开,关于突然讲起童话故事后发生的事。
    烤箱发出运行的噪音,池雪焰倚在厨房的台面旁,笑着告诉他答案:“我爸妈第一次听的时候,先是愣住了,然后用很难以置信的语气问我,是不是在把他们当小孩哄。”
    “我说,对啊,我经常给躺在牙椅上的小朋友讲这个故事,他们通常都很喜欢,因为这是以前没有听过的新编版本。”
    “我干脆地承认了我在哄他们,当小孩一样哄。所以他们忽然又拿我没办法了,要么在厨房听故事,要么去客厅等甜品和热牛奶。”
    “到目前为止,这一招还没有失灵,因为我总有新的故事。”
    池雪焰讲到了最后,回忆便与现实接壤:“而且,最近也用不上了,不常住在一起,没有架可吵。”
    他有了一个新的家,虽然现在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贺桥大概也想到了同一处。
    身处新家的厨房,在相似的甜蜜香气里,他主动问起那个池雪焰在很久以前讲起的故事。
    “你第一次讲的童话,是什么?”
    “美人鱼的故事。”池雪焰说,“但情节完全不同,比如,变成泡沫的不是她。”
    原版故事里,王子有了心爱的公主,将要与她结婚,而小人鱼颤抖着丢下刀子,在天亮时,成了海面上跳动的泡沫。
    他觉得小朋友不该听那样的童话,不该为了缥缈的爱放弃鱼尾,又交出声音,最终失去生命,再也不是最初活得很快乐的小人鱼。
    贺桥问:“那是谁变成了泡沫?王子吗?”
    “不是任何人,是时间变成了泡沫。”
    “小人鱼后悔了,所以在新的故事里,她决定游向深海,比起岸上遥远的王子,那里有她更喜欢的珊瑚和珍珠。”
    池雪焰曾无数次对不同人讲起这个新编的童话,唯独在今夜,忽然切身体会到一种寓言般的气息。
    他在书里讲过这个童话吗?
    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他很快就放弃了自己曾经喜欢的职业,去了家里的公司挂名。
    所以一开始时,贺桥都不知道他是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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